從前說過，我討厭沒有客人。

不過，當時似乎又少說一句，我其實更討厭熟客。

尤其是，不好糊弄的熟客。

那斷身男鬼的上半身還不到柜臺高，看不清楚牙齒，說的話卻很讓人傷心：

“我要一只五年份以上的左下鬼牙，怨氣越大越好，不過我只有八百金元寶。”

“記住，別超過這個數，不然我也沒有錢付，就當你是送我的。”

目標明確，預算明確。

對方又能知道老爺子，想來從前應該也來過店，有眼力，一個坑不會多踩。

我心中嘆氣，手下卻沒停，順著對方的要求找出三只符合要求的牙齒，放在柜臺邊緣：

“一看您就是老客，我也不糊弄您，這三只都在八百金元寶以內，您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那斷身男鬼似乎沒想到還有挑選的份，浸滿鮮血的臉上眼睛忽然就睜大些許，開始一一逐個摸索牙齒。

我趁機套近乎道：

“您或許還不知道，上一代店主是我阿爺，我這樣的小丫頭片子剛接手店鋪，最需要老客接濟，這幾顆牙其實都比八百多一點兒，不過您是老客，無論怎么選，我都按最便宜的價格給您。”

一聲冷笑從柜臺外傳來，也沒有說信與不信，男鬼血淋淋的手將第一顆牙齒遞回，開始摸索第二顆。

我也沒特別在意，只是順著套近乎的架勢，又繼續往下說道：

“您認識我爺爺，想來也是有些能耐的老鬼，怎么這回還能被騙走鬼牙？”

一而再，再而三。

僅僅兩天，便有三只鬼提到一樣路數騙牙的女鬼，說是巧合，也很難令人相信。

那女鬼騙那么多牙做什么？

這要是騙牙去賣......

人家這生意，可比我做的精多了！

“老子早晚宰了那婊子。”

一道狠狠地聲音響起，將我拉回神智。

斷身男鬼血淋淋的手再次歸還第二顆牙齒，開始摸索第三顆：

“上百年來，從來只有老子欺負鬼，還沒有鬼欺負老子......”

“老子一定要將她的頭皮連頭發一起剝下來做鞠球，再把她的舌頭拔掉，再將她凝成麻繩......”

這話，我當然不可能接。

狠戾的罵聲中，斷身男鬼最終選擇了第三顆鬼牙，付清金元寶后，又沿著來時的路罵罵咧咧爬了出去。

我若有所思坐回藤椅上，這回連男菩薩都沒心思去瞧。

接二連三的女鬼騙牙，足以引起一個以牙謀生的店主注意......

雖然現階段什么事情都還沒發生，不過多防一手總是好事。

我整理整理驚奇收到的金元寶，打開信息界面，正要發消息，卻發現先前給表哥發的消息，對面還沒回，索性直接切換到撥號鍵打去電話。

電話嘟嘟兩聲后被接起，那頭喧嘩聲不斷，可卻不是人的聲音，而是時時飄忽，忽遠忽近的悄祟細語聲。

隨后，才是一道年輕男聲：

“......妹啊，你真是我親爹，我在上班呢。”

“我來酆都這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工作，你現在給我打電話，要是驚動那只被跟蹤的鬼，沒了工作，豈不是又得回去啃老？”

兩句話，道盡心酸苦累。

與旁人所想不同，隱世家族的工作，通常都不太好找，也不太順利。

尤其是在日漸嚴峻的生活壓力下，傳統‘接單’‘處理鬼怪’‘算命看相’等行業除卻頂尖佼佼者，其余人多半接不到活，故而多半都從事千奇古怪的新形工作......

比如我的表哥，屠一諾，如今的工作正是在酆都娛樂城替賭場抓賴賬鬼。

酆都人鬼精怪一貫混雜，猶如烈火烹油。

這工作，也說不上輕松體面，但架不住表哥樂在其中。

十三叔作為從小疼愛獨子的老爹，也曾極力反對表哥入酆都，然后便是父子離心，屠一諾離家出走......

“我攢了些金元寶，從你那邊過手換成陽界的錢，給你賺個茶水錢。”

我漫不經心數了數手里的金元寶：

“大概有兩千左右。”

陰陽兩界的匯率飄忽不定，全靠渠道，最少時一比八，多時一比九十一百也有，只是比較罕見。

從屠一諾這邊過手，一來是因為想打聽東西，二來因為對方雖比我年長兩三歲，可一直不太穩重，換句話說就是......

“妹啊！你真是我祖宗！”

“我還在外頭找什么工作，我不如去投奔你給你打下手——”

一通鬼哭狼嚎從話筒里傳來，我將手機離耳朵稍稍遠了些。

屠一諾素來不是十分穩重，不過好消息是，每次有什么難關都能堪堪過關，也算一種別樣的頂尖氣運。

故而我交代事情的時候，也沒什么猶豫。

屠一諾聽了言語，陷入疑惑：

“你說有個女鬼，以收定情信物的名義，四處騙鬼牙？我在酆都也沒聽說過呀......我去打聽打聽！”

“嘿嘿，小祖宗，我就等著你手里這份外快，金元寶可別交給別人換哈。”

一股打工人的辛酸淚再一次涌上心頭，我交代他幾句，又對他說了今日之事，那頭又有些詭異安靜下來。

許久，許久，屠一諾才罵道：

“別理他們，一群眼高手低的瘋子，我當時為什么離家出走？還不是他們......”

我打斷道：

“這些你不用管，我反正已經制住他們，只要你給十三叔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安撫他就行。”

當家主得有一張一弛的手段，我既已經打砸一番，就得給予寬慰。

若是屠一諾這個電話不打，往后才有禍事。

電話那頭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小聲道：

“放心，不讓你為難，女鬼的事兒我也會去查......”

嘀咕的聲音只到這里，電話掛斷，店鋪里再次陷入安靜之中。

而外頭的天色，正好擦邊亮。

我有些無聊，將店門關好，再一次嘗試入眠，又在醒后將店鋪打開迎接買牙的客人。

先前怎么說來著？

看店的多數時候，都無聊且枯燥。

每日期待著客人進門，若是沒有客人，便只能隨意打發時間。

我等著屠一諾打聽后，給我個驚喜刺激心臟，不過比屠一諾來的更快的......

是一只先前來過的病癆鬼。

兩日不見，那病癆鬼憔悴許多，身上的壽衣消失不見，甚至連滿嘴的鬼牙也都沒了。

他哭的比上一次還要狼狽：

“小老板，我按照你的吩咐去了酆都門口，但是那里的鬼好厲害，我糊里糊涂就被騙進一家賭場，就把所有東西都輸完了，有一個黃頭發臭小子見我還不上錢，還抓著我把我牙齒都敲掉了......”

“我沒錢投胎，沒錢托夢，你，你幫幫我吧。”

“幫我去一趟蘇家，我剛死才不過半年，肯定有人記得我，你對我家里人說些只有我們知道的事，他們肯定愿意給你很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