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瞧見那只手的瞬間,宋青眠側眸,順著手臂瞧見了沈墨那張矜貴淡漠的俊臉。
穩穩落下一筆,沈墨才收回指尖,與他回望,不動聲色地扯起薄唇,“沒念過學?”
宋青眠掀開眼簾,將他的話盡收眼底,他雖聽不見沈墨的聲音,但能從他那雙眼睛里察覺出不屑,余光瞥見沈墨領口之下沒遮嚴實的傷疤,他淺淺回以一笑,那笑容里是毫不掩飾的譏諷。
能在那位刁蠻跋扈的大小姐身邊陪伴數年,沈墨是頭一個,付出的代價想必不小。
林薇那朵惡之花,怎么可能會真心疼惜別人。
他不過一個玩物,與自己有何分別?
“林家不是你這樣的人該呆的地方?!鄙蚰洞?,慢條斯理地開口,“我知道你能辨認口型,自然能看懂我的意思,薇薇她年紀尚小,心思不定,對你這張臉起了一丁點興趣,想來也給你造成了一定困擾。”
“粟子。”沈墨喚來一直跟著他的小廝,語氣不緊不慢,似乎帶著正宮的從容,“給宋公子拿二十兩整銀,帶他從角門走吧?!?/p>
“是?!彼谧舆B忙上前,手里還捧著一團沉甸甸的紅布,明擺著是早有準備,他臉上堆起笑,盡力放慢語速,好讓宋青眠瞧得真切,“宋公子,五六兩銀子就夠尋常人家吃上一整年的,這兩年老天爺不給面兒,不是大旱就是發洪,許多人連莊稼都快種不起了,這二十兩,我們少爺可是給足了誠意的。”
宋青眠面上仍掛著笑,向后撤了一步,擺明了是要拒絕。
沈墨微不可察的蹙起眉心,向來溫文爾雅的俊臉上頭一次出現裂縫。
粟子也沒想到這個渾身窮酸氣的小啞巴居然不領情,余光注意到身旁的主子,他忙不迭又將手里那團紅布朝宋青眠的方向遞了遞,臉上的笑也有幾分僵硬,“宋公子,見好就收吧,這可是二十兩雪花銀?!?/p>
宋青眠不理會他,只是盯著沈墨,那雙黑沉沉的眸子里并無多余的情緒。
“不想要錢,是想要別的?”沈墨掃了他一眼,唇邊的弧度多了幾分銳利,“你若是心中有氣,我可請先生叫你讀書學字,就當作對你的彌補。”
“但若是你對薇薇起了歹念,我不敢保證你的腦袋還能安在脖子上?!?/p>
明晃晃的威脅,和對林薇毫不掩飾的占有欲。
宋青眠揚唇一笑,笑得有幾分惡劣,指尖輕點茶水,一筆一劃在桌子上寫下了一句話。
——乞丐,與我無差。
他并非不認所有的字,筆劃簡單的字還是識得的。
僅僅用這兩個字,便能狠狠擊中沈墨的心。
沈墨呼吸一窒,瞳孔驟然縮緊,他緩緩抬眸,目光從乞丐二字移到宋青眠那張干凈白皙的俊臉上。
他從前是個小乞丐,永安鎮幾乎人人都知道,若非幼時的林薇隨手一指,他也入不了林家。
最開始,他是林薇身邊的奴仆,日日都要遭受打罵,可他不甘心,努力向上攀爬,讀書習字,理賬經營,不放過在林薇身邊任何一次可以學習的機會,終于讓林廣全看到了自己的閃光之處,搖身一變成了他的義子,這才有了林家大少爺的名頭。
在酷暑和寒冬的街頭上捧著破碗央求別人施舍半個饅頭的日子,至今還是他的夢魘。
而如今,眼前該死的啞巴就這么明晃晃將自己的逆鱗勾了出來。
“看來你是一心想求死了?!鄙蚰p闔雙目,嗓音憊懶涼薄,猶如寒冰刺骨,“粟子,去把院門關上?!?/p>
“是。”
沈墨身邊的狗腿子還沒來得及轉身,宋青眠便瞥見了院門前一晃而過的海棠紅,他睨著沈墨,唇角勾起溫良的笑,捧起一旁的茶盞,早就涼透了的茶水順著自己頭頂澆下,洇濕了他的衣裳。
‘啪’的一聲脆響,茶盞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宋青眠!”
沈墨那雙桃花眼微微瞪大,還在震驚于宋青眠好端端的為何自殘,余光就瞥見少女提著裙擺從自己身邊跑過,不顧散落一地的碎瓷片,徑直撲到那個啞巴懷中。
一陣芳香涌入鼻腔,宋青眠遲鈍的眨了下眼睛,才看向她。
落在林薇眼中,青年本就瘦弱,原本不好的面色愈發白了,茶水澆透他的上半身,整個人都散發著涼氣,額前的碎發往下滴水,頭頂和肩膀上還掛著泡發的茶葉,低眉順眼看向自己,極具破碎感,像被主人狠心拋棄的小狗,很容易惹人可憐。
明顯是受了欺負。
“你沒事吧?”林薇抬起指尖,一片片撿起掉落在他身上的茶葉,杏眸里盛滿了擔憂,“可有砸傷你?”
宋青眠也沒料到她竟會不顧一切的沖過來,甚至毫不躲避地上的碎瓷,他試圖從林薇眼中搜尋到一絲假意,可是沒有。
那雙圓圓的漂亮眼睛里只有對自己的關懷,十分真摯。
林薇居然……這么在乎他?
他不知道,林薇心中只有男主男主男主、好感值好感值好感值……
“這么瘦,可不能讓人一下子打壞了?!闭l也沒聽見林薇的小聲喃喃,再抬頭,她已經紅了眼圈,“你怎么這般傻,為何連躲都不躲一下?”
沈墨瞧著滿心滿眼只有那個啞巴的林薇,只覺得喉嚨干澀,僵硬著喚出她的名字,“薇薇……”
林薇身子頓了頓,徐徐回眸,看向他的眼神里滿是失望,“沈墨,他口不能言,你為什么要欺負他?”
“我……”沈墨神情生硬,險些維持不住自己的氣度,抬手指向瑟縮在她身側的宋青眠,“他往自己身上潑水,再打碎茶盞,為得就是勾起你的憐憫,難道你連這個都分辨不出來嗎?是他存心陷害于我。”
“薇薇,他是故意的!”
“大小姐,奴才可以作證,少爺是被這個啞巴給做局了!”
林薇愣了一瞬,還沒開口,她的手便被人握住了。
宋青眠垂著眉眼,一點點抬起頭,額發不斷滴水,向來是冷的,他卷長的睫毛止不住顫抖,那可憐兮兮的眼神仿佛在說——連你也這樣以為我嗎?
林薇帶著宋青眠走了,走的時候連頭都沒回一下。
“少爺!”粟子快要氣瘋了,他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富有心計的男人,“咱就平白吃了這虧,放任那個啞巴囂張嗎?”
沈墨閉上眼,狠狠踩碎一片碎瓷,喉結滾動,“這個賤人……他不得好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