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城 · 臨時新兵營 · 傍晚】
夕陽西下,營地里彌漫著一股霸道的肉香味。
幾千名剛簽了合同的新工人,正穿著統一下發的灰色棉工裝,手里捧著大海碗,蹲在空地上。
王二也在其中。他手里的大碗燙得有些拿不住,但他舍不得放下。
碗里是白菜粉條燉豬肉,切成方塊的五花肉顫巍巍的,油光發亮。手里還攥著兩個比拳頭還大的白面饅頭。
他這輩子,連過年都沒吃過這么硬的菜。
“二哥,這……這真是給咱們吃的?”
旁邊的一個同鄉小聲問道,嘴唇都在哆嗦,“該不會是……斷頭飯吧?”
“吃!就算是斷頭飯,做了飽死鬼也值了!”
王二心一橫,張開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饅頭,又吸溜了一大口肉湯。
那一瞬間,滾燙的油脂順著喉嚨滑進胃里,久違的飽腹感讓他眼淚差點掉下來。
真的。
不是做夢。
這北涼人,真把他們當人待。
……
江鼎和張載站在高臺上,看著下面狼吞虎咽的人群。
“先生,看清了嗎?”
江鼎指了指下面。
“他們蹲著吃。幾千人,沒一個站著的。”
“這是習慣。在地主家,他們只配蹲在墻角吃剩飯。站著吃飯,那是老爺的特權。”
張載嘆了口氣,撫須道:
“長期的壓迫,已經把他們的脊梁骨壓彎了。江參軍,你想怎么做?”
“給他們正正骨。”
江鼎整理了一下衣領,拿起那個鐵皮大喇叭,走了下去。
張載緊隨其后。
……
王二正吃到一半,突然感覺眼前一黑。
抬頭一看,那位傳說中的江參軍,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他面前。
“咣當!”
王二嚇得手一抖,饅頭掉在了地上。
他下意識地就要跪下磕頭:“參軍饒命!小人……小人沒偷懶……”
這是本能。
以前見到周扒皮或者劉員外,要是沒跪下,鞭子早就抽過來了。
周圍的工人們見狀,也紛紛扔下碗,噼里啪啦跪倒了一片。
“參軍老爺萬歲!”
“給老爺磕頭了!”
幾千人,瞬間矮了半截。
剛才那種熱火朝天的吃飯場面,變成了死一般的卑微。
江鼎看著這滿地的后腦勺,沒有說話。
他彎下腰,撿起王二掉在地上的那個饅頭。
吹了吹上面的灰,然后——
自己咬了一口。
“唔,挺香。”
江鼎嚼著饅頭,含糊不清地說道。
王二傻了。
跪著的人群也傻了。
這個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竟然吃掉在地上的饅頭?
“都給我站起來!”
江鼎突然把剩下的饅頭咽下去,大吼了一聲。
沒人敢動。大家跪得更低了,以為老爺發火了。
“鐵頭!”江鼎喊道。
“在!”
“去,把王二給我架起來!誰要是再跪著,今晚的肉沒他的份!”
這一招管用。
為了那口肉,工人們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但一個個縮著脖子,手足無措。
江鼎走到王二面前,幫他拍了拍膝蓋上的土。
“王二,我問你。”
江鼎的聲音很平淡,像是在拉家常。
“這碗里的肉,是誰給你的?”
王二哆嗦著回答:“是……是參軍老爺賞的。”
“錯。”
江鼎搖了搖頭。
“這肉,是你用手印換來的。”
“你簽了字,賣了力氣給我干活,我給你發工錢,給你飯吃。這叫——交易。”
“咱們是平等的。我不欠你的,你也更不欠我的。”
王二聽得云里霧里。平等?這世上哪有跟老爺平等的事?
江鼎轉過身,看著這幾千雙迷茫的眼睛。
“在北涼,有一條鐵律。”
“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誰也不許跪人。”
“哪怕是我,哪怕是李將軍,哪怕是張先生。”
“誰要是敢下跪,那就是軟骨頭!北涼不要軟骨頭!”
江鼎指了指他們身上的新工裝。
“穿上這身皮,你們就不是佃戶,不是奴才。”
“你們是北涼工人。”
“工人靠力氣吃飯,這飯吃得堂堂正正!為什么要蹲著?為什么要跪著?”
“都給我挺起胸膛來!”
“端著碗!站直了!看著我的眼睛吃!”
江鼎走到一個還在發抖的年輕后生面前,幫他把碗端平,把背拍直。
“吃!”
“大口吃!嚼出聲來!”
……
張載看著這一幕,眼眶有些濕潤。
他走上臺,清了清嗓子。
“鄉親們。”
張載的聲音蒼老而溫厚。
“老夫張載。以前是個教書匠。”
“今天,老夫給你們上第一課。”
張載拿起一支粉筆,在身后的黑板上,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字:
【人】。
“一撇,一捺。”
“相互支撐,頂天立地。”
“這就是人。”
“嚴嵩把你們當牲口,周扒皮把你們當奴隸。”
“但在這里,江參軍把你們當人。”
“既然是人,就得有人樣。”
張載指著那個字。
“從今天起,忘掉你們以前學的那些磕頭作揖的規矩。”
“在這里,咱們只講一個理:多勞多得,不勞不得。”
“只要你肯干,你能讓一家老小穿上綢緞,能住上大瓦房,能讓孩子上學堂。”
“這些,不是老爺賞的。”
“是你們用這雙手,站著掙回來的!”
……
王二聽著臺上的話,看著那個大大的“人”字。
他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碎了,又有什么東西長了出來。
他看了看手里的碗。
這肉,還是剛才那塊肉。
但不知道為什么,此刻端在手里,覺得格外沉甸甸的。
他試著挺直了腰桿。
雖然有點僵硬,有點不習慣。
但他發現,站直了吃飯,視野好像真的開闊了很多。能看見遠處的夕陽,能看見身邊同伴的臉。
“吃!”
王二大吼一聲,像是給自己壯膽,又像是對過去的告別。
他大口嚼著肉,吃得滿嘴流油,吃得熱淚盈眶。
周圍的人也開始學著他的樣子。
一個個佝僂的背影,慢慢直了起來。
咀嚼聲,吞咽聲,此起彼伏。
沒有了之前的死寂和卑微。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粗魯卻充滿生命力的喧囂。
江鼎站在人群中,看著這些終于敢和他平視的漢子們,笑了。
他從懷里掏出一根煙,點上。
“老李。”
他對身邊的李牧之說道。
“看見沒?”
“這脊梁骨一旦直起來,想再讓他們彎下去……”
“那可就難了。”
李牧之看著這群狼吞虎咽的新兵,點了點頭。
“是啊。”
“劉百萬要是看到這一幕,估計得嚇死。”
“這哪里是招工,這分明是在……造神。”
“不。”
江鼎吐出一口煙圈,眼神深邃。
“我是在把他們從鬼,變成人。”
“而這些人……”
“將來會把那個吃人的舊世界,砸個稀巴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