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原本應(yīng)該傳來朗朗讀書聲的文苑,此刻卻是一片雞飛狗跳。
“這……這是給人吃的?”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書生,手里捏著個黑面饃,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他叫張松,是張載的親孫子,也是江南出了名的才子,平時非精米不食,非綢緞不穿。
“愛吃不吃!”
負責(zé)送飯的鐵頭翻了個白眼,把一桶羊雜湯往地上一頓。
“在咱們北涼,這可是好東西!俺們黑龍營想吃還得看軍功呢!你們這幫小白臉,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白吃白喝還嫌這嫌那?”
“粗鄙!簡直是粗鄙!”
張松氣得直哆嗦,指著鐵頭,“有辱斯文!吾乃圣人門徒,豈能與爾等……”
“行了,松兒。”
張載從屋里走出來。他換了一身北涼特有的棉布長袍,雖然粗糙,但洗得很干凈。
老頭拿起那個黑面饃,掰了一塊放進嘴里,嚼得很用力。
“爺爺!這……”
“吃。”
張載看了孫子一眼,目光嚴(yán)厲。
“這里不是江南。這里是北涼。這饃里摻了野菜,但也摻了這兒百姓的血汗。嫌難吃?等你餓上三天,這就比龍肉還香。”
張松看著爺爺,又看了看周圍那些雖然眼神不善但明顯比他們壯實得多的北涼人,最終還是委屈巴巴地咬了一口饃。
硬,澀,拉嗓子。
但他咽下去了。
……
江鼎正坐在太師椅上,手里拿著一份名單,那是張家三百口人的“履歷表”。
“嘖嘖,全是人才啊。”
江鼎一邊看一邊感慨,“十二個舉人,三個進士,還有幾十個秀才。剩下的雖然沒功名,但也都會寫會算。這配置,放在大乾任何一個州府,那都是頂配。”
“但是……”
江鼎抬起頭,看著站在下面的張載。
“張先生,您這幫徒子徒孫,現(xiàn)在可還是‘花架子’。讓他們寫文章行,讓他們干活……怕是得脫層皮。”
“你想怎么用?”張載問。
“我想讓他們當(dāng)官。”
江鼎站起身,走到地圖前。
“現(xiàn)在的北涼,雖然有十萬流民,但管理太混亂了。鐵頭他們只會管打仗,趙樂嫂子一個人也忙不過來。”
“我需要有人去管戶籍,去管稅務(wù),去管糾紛,甚至去管街道衛(wèi)生。”
江鼎轉(zhuǎn)過身,眼中閃爍著精光。
“我要把這三百個讀書人,撒進北涼的每一個角落。”
“讓他們?nèi)サV山記賬,去田間地頭普法,去給老百姓寫家書,去判誰家的雞吃了誰家的米。”
“這……”張載愣了一下,“讓他們?nèi)ジ蛇@些瑣事?這可是……辱沒了斯文。”
“斯文?”
江鼎笑了。
“張先生,您不是說要‘為生民立命’嗎?”
“不彎下腰去看看地里的泥,怎么知道生民的命在哪?”
“而且……”
江鼎從桌下拿出一套衣服。
那不是儒衫,是一套深藍色的、袖口和褲腳都扎緊了的“工裝”。
“從今天起,北涼的官員,不穿長衫。穿這個。”
“告訴他們,誰能穿著這身衣服,在礦山或者田里干滿三個月,還沒被老百姓罵娘,我就讓他當(dāng)那個地方的‘鎮(zhèn)長’。”
“有權(quán)的鎮(zhèn)長。”
張載看著那套衣服,又看了看江鼎。
他突然笑了。
“好一個‘彎下腰’。江鼎,你是要把這幫讀書人的傲氣,給硬生生地磨平啊。”
“磨平了,才能鋪路。”
江鼎淡淡地說道。
“北涼的路,不需要傲氣,只需要地氣。”
……
三天后。
張松穿著那身不合身的藍色工裝,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煤礦的巷道里。他的臉上全是黑灰,手里拿著個本子,正在記錄每一車煤的重量。
“張大人!這車煤多少斤啊?”一個光膀子的礦工大聲問道。
“叫什么大人!叫記賬的!”
張松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但聲音里少了幾分之前的酸腐氣,多了幾分煙火氣。
“這車八百斤!記上了!老李,你這月工分夠換兩斤肉了!”
“嘿嘿!多謝張……張小哥!”
礦工高興地推著車走了。
張松看著那個背影,擦了擦額頭上的黑汗。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種被一群大老粗喊著“謝謝”,好像比在詩會上作出一首好詩,心里還要踏實點。
這就是江鼎要的。
讓讀書人知道糧食是怎么來的,讓老百姓知道讀書人是有用的。
……
這邊的文人在接受勞動改造,那邊的武將也沒閑著。
李牧之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著一根……繡花針。
是的,繡花針。
在他對面,趙樂手里拿著一件破了洞的戰(zhàn)袍,正在教他縫補。
“夫君,手別抖。心要靜。”
趙樂忍著笑,看著這位能把陌刀舞得虎虎生風(fēng)的大將軍,此刻捏著根細針,滿頭大汗,比打仗還緊張。
“這……這也太細了。”
李牧之苦著臉,“比蠻子的頭發(fā)絲還細。樂兒,要不還是讓裁縫補吧?我怕把針捏斷了。”
“不行。”
趙樂板起臉,“江參軍說了,這叫‘修身養(yǎng)性’。你身上的殺氣太重了,得磨一磨。不然以后怎么帶孩子?”
“帶孩子?”
李牧之手一抖,針扎在了手指上,冒出一顆血珠。
但他顧不上疼,猛地抬頭看著趙樂,眼睛里滿是驚喜和不敢置信。
“樂兒,你……你是說……”
趙樂臉一紅,低下頭,手輕輕撫摸著還沒顯懷的小腹。
“老黃把過脈了。說是……喜脈。”
“咣當(dāng)!”
李牧之猛地站起來,帶翻了石凳。
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軍神,此刻竟然手足無措像個傻子。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兩圈,想喊,又怕嚇著趙樂;想抱她,又怕自己力氣大傷著她。
“我要當(dāng)?shù)耍课乙?dāng)?shù)耍浚 ?/p>
李牧之喃喃自語,突然沖著墻外大吼一聲:
“江鼎!!!”
……
江鼎正躺在搖椅上,聽瞎子匯報關(guān)于“改造讀書人”的進度。
聽到這一聲吼,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滾下來。
“咋了?大晉打過來了?”江鼎驚慌失措。
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李牧之已經(jīng)像陣風(fēng)一樣沖了進來,一把抱住江鼎,用力拍著他的后背。
“長風(fēng)!我有后了!我有后了!”
江鼎被拍得差點吐血:“咳咳……輕點!大哥!你要謀殺軍師啊!”
但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眼睛也亮了。
“真的?嫂子有了?”
“有了!老黃確診的!”李牧之笑得像個三百斤的孩子。
“好事啊!”
江鼎掙脫開李牧之的熊抱,整理了一下被揉亂的衣服。
“這是天大的好事!這說明咱們北涼……有根了!”
在亂世里,繼承人不僅僅是血脈的延續(xù),更是政權(quán)穩(wěn)定的基石。有了這個孩子,那十萬大軍的心,就更穩(wěn)了。
“不行!我得送禮!”
江鼎在院子里轉(zhuǎn)悠,“送什么好呢?金子?太俗。刀劍?太兇。有了!”
江鼎打了個響指。
“瞎子!去把公輸老頭叫來!”
“讓他別造炮了!給我造個嬰兒車!要防震的!帶敞篷的!
“還有,讓張載那個老頭別整天罵人了!讓他給孩子想名字!要想一百個!慢慢挑!”
整個將軍府,因為這個尚未出世的小生命,瞬間沸騰了起來。
……
夜深了。
喧鬧過后,李牧之重新坐回趙樂身邊。
他看著妻子的小腹,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樂兒,謝謝你。”
“謝什么?”趙樂靠在他肩頭,“這本來就是咱們的家。”
“是啊,家。”
李牧之看向窗外。
那里,虎頭城的燈火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亮。
讀書人在煤油燈下算賬,工匠在爐火旁打鐵,士兵在城墻上巡邏。
每個人都在為了這個“家”而活著。
“夫君。”
趙樂輕聲問道,“如果是個男孩,你希望他像誰?”
李牧之想了想。
“別像我。太累,太苦。”
“也別像江鼎。太奸,太滑。”
他握住趙樂的手。
“我希望他像這北涼的春草。”
“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只要給他一點陽光,他就能把根扎進這片最貧瘠的土地里,長出一片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