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 · 虎頭城 · 北涼第一小學】
這名字是江鼎起的,雖然土,但好記。
但這地方,跟“文雅”二字一點邊都沾不上。
這是一座剛由舊兵營改建的大院子。院子里塵土飛揚,幾百個像泥猴子一樣的孩子正在瘋跑、打滾、互相扯頭發。
尖叫聲、哭喊聲、咒罵聲,全是跟兵痞學的臟話,比菜市場還亂。
“安靜!都給老子安靜!”
老儒站在講臺上,手里拿著根教鞭(其實是根馬鞭),氣得獨眼直翻白眼。
“誰再吵,老子把他扔到豬圈里去跟蘇文做伴!”
底下的孩子們根本不怕他。
叔!你那是馬鞭,不是戒尺!打人不疼!”
“略略略!我爹是黑龍營的百夫長,他說你是只會讀書的老酸儒!”
一個胖墩墩的小子站在桌子上,扭著屁股挑釁。
“嘿!反了天了!”
瞎子氣得想拔刀,但一想到江鼎定下的“體罰紅線”,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這就是咱們北涼的未來?”
教室后門,江鼎穿著一身青色長衫,特意裝成了教書先生的模樣,手里捧著個紫砂壺,一臉絕望地看著這就跟花果山一樣的教室。
站在他旁邊的李牧之,也是眉頭緊鎖。
“長風,要不……還是把他們送去軍營吧?我看這幫小子骨骼驚奇,是個當兵的料。讀書……是不是太難為他們了?”
“不行!”
江鼎斬釘截鐵地拒絕。
“將軍,咱們北涼不能全是殺才。咱們需要會算賬的,會畫圖的,會治病的,會造炮的。”
“這幫孩子是咱們的火種。今天要是管不住他們,明天他們就能把虎頭城給拆了。”
江鼎深吸一口氣,把紫砂壺遞給李牧之。
“將軍,幫我拿著。看來,還得我親自出馬。”
……
“砰!”
一聲巨響。
江鼎一腳踹開了教室門,大步流星地走上講臺。
他沒說話,只是冷冷地掃視了一圈。
那眼神,不是看孩子的眼神,是看“大晉俘虜”的眼神。
原本吵鬧的教室,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瞬間安靜了下來。畢竟“黑閻羅”的名號,在虎頭城那是能止小兒夜啼的。
那個站在桌子上的小胖墩嚇得腿一軟,直接摔了下來,“哇”地一聲哭了。
“閉嘴。”
江鼎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胖墩立馬捂住嘴,把哭聲憋了回去,憋得臉通紅。
“從今天起,我是你們的校長。”
江鼎拿起粉筆(石灰石磨的),在黑板上用力寫下兩個大字:
【規矩】
“在我的地盤,只有三條規矩。”
“第一,聽話有肉吃。第二,不聽話沒飯吃。第三……”
江鼎露出了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誰要是敢再搗亂,我就把他送去給老黃當‘試藥童子’。聽說老黃最近新研制了一種瀉藥,吃了能拉三天三夜,拉到脫肛。”
底下的孩子們齊刷刷地打了個寒顫。老黃那是誰?那是比閻王還可怕的毒郎中啊!
“好了,現在開始上課。”
江鼎敲了敲黑板。
“今天第一課,不學《三字經》,也不學《千字文》。咱們學——數學。”
“數……學?”
孩子們面面相覷。
“對。就是教你們怎么不被奸商騙,怎么算清楚你們爹媽的工錢。”
江鼎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1”。
“這叫阿拉伯數字……哦不,這叫‘北涼數字’。學會了這個,你們以后算賬比算盤還快。”
就在江鼎講得唾沫橫飛的時候。
“荒謬!簡直是荒謬至極!”
一聲憤怒的咆哮從門口傳來。
只見一個穿著破舊儒衫、留著山羊胡的老頭,氣得胡子亂顫,指著江鼎的手都在哆嗦。
他是孔乙己,流民里唯一的一個老秀才。因為讀過圣賢書,一直自視甚高,看不起江鼎這些“粗鄙武夫”。
“江大人!教化乃是國之根本!豈能如此兒戲?”
孔老頭沖進教室,痛心疾首。
“不教圣人微言大義,不教禮義廉恥,卻教這些……這些奇形怪狀的鬼畫符?這是在誤人子弟!這是在毀我大乾的根基啊!”
“根基?”
江鼎停下粉筆,轉過身,看著這個老頑固。
“孔夫子,那你告訴我,什么是根基?”
“當然是仁義禮智信!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老頭挺起胸膛。
“能吃嗎?”江鼎問。
“什……什么?”孔老頭一愣。
“我說,你的仁義禮智信,能當飯吃嗎?能擋住大晉的鐵浮屠嗎?能讓這幫孩子冬天不挨凍嗎?”
江鼎走下講臺,逼近孔老頭。
“在北涼,根基就是——活著。有尊嚴地活著。”
“你教他們‘之乎者也’,等蠻子打過來了,他們能用‘子曰’把蠻子罵死嗎?”
“但我教他們算術,教他們格物,教他們化學。他們就能造出大炮,造出水泥,造出讓蠻子不敢南下的武器!”
“這才是——經世致用!”
“你……你這是歪理邪說!是有辱斯文!”孔老頭氣得臉紅脖子粗,“圣人云……”
“圣人云個屁!”
江鼎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他轉身,從講桌下拿出一個天平(剛做出來的簡易版)。
“孔夫子,既然你不服,咱們比比?”
“比什么?”
“就比算術。”
江鼎指了指那個小胖墩。
“胖子,過來。你爹是干什么的?”
“俺……俺爹是運糧隊的。”胖墩怯生生地說。
“好。”
江鼎看著孔老頭。
“咱們就出一道題:假設一支運糧隊,有五十輛大車,每車裝糧二十石。從大楚運到北涼,路程一千里。每走十里,每車消耗糧食一升。請問,運到北涼,還剩多少糧食?”
孔老頭一聽,立馬開始掐手指頭,嘴里念念有詞:“五十乘二十,乃一千石……一千里,十里一耗……”
他算得很慢,額頭上冒出了汗。這種實際應用題,對于只讀死書的腐儒來說,簡直是噩夢。
“還剩九百五十石!”
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
是狗剩子。
這小子正坐在角落里,手里拿著個自制的炭筆,在紙上飛快地劃拉了幾下。
“錯!”
江鼎看了狗剩子一眼,搖了搖頭。
“啊?”狗剩子愣了,“老師,我算了兩遍,就是九百五十石啊!”
“你算的是‘死數’。”
江鼎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狗剩子的腦袋。
“狗剩子,你忘了‘損耗’了嗎?”
“路不好走,車軸會不會斷?糧食會不會漏?下雨會不會霉變?還有……”
江鼎指了指窗外。
“沿途的關卡要不要打點?押運的士兵要不要吃飯?土匪路霸要不要買路錢?”
“在這個世道,五十輛車運過來,能剩下七成就不錯了!你算出個九百五十石,那是給神仙看的賬!”
全場鴉雀無聲。
就連那個還在掐手指的孔老頭都愣住了。
他看著江鼎,突然覺得自己讀了一輩子的書,好像真的……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這……這就是北涼的學問?”孔老頭喃喃自語。
“這就是北涼的學問。”
江鼎把粉筆扔回盒子里。
“實事求是,算無遺策。”
“孔夫子,你要是真想教書,我歡迎。但別教那些虛頭巴腦的八股文。給我教他們識字,教他們寫信,教他們怎么看懂告示。”
“至于做人的道理……”
江鼎看了一眼門外站著的李牧之。
“有我們將軍在,有這滿城的烈士在,這幫孩子長不歪。”
孔老頭沉默了許久。
最后,他長嘆一聲,對著江鼎深深一揖。
“江參軍……大才。老朽……受教了。”
“從今日起,老朽愿為北涼學堂……一看門人。”
……
放學了。
這幫野孩子們像出籠的神獸一樣沖出校門。但奇怪的是,他們沒有亂跑,而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手里拿著木棍,在地上比劃著什么。
“哎!二蛋!你那個‘1’寫歪了!像個蚯蚓!”
“胖子!你說咱們要是學會了那個‘化學’,是不是就能像老黃爺爺一樣,造出那種讓人放屁的藥?”
看著這群充滿朝氣的孩子,李牧之和趙樂站在門口,臉上滿是欣慰。
“夫君。”
趙樂輕聲說道,“以前我覺得,北涼就是個兵營。但現在我覺得……”
“像個國了。”李牧之接過了話茬。
“是啊。”
趙樂看著那個正在跟孔老頭勾肩搭背、不知道在忽悠什么的江鼎。
“這個江參軍,雖然沒個正形,但他給北涼種下的這顆種子……也許比那十萬大軍還要可怕。”
“百年之后,這天下,恐怕要是這幫孩子的天下。”
李牧之點了點頭。
他握住腰間的刀柄,目光變得無比堅定。
“既然是種子,那就得有人護著。”
“長風負責種樹,我負責……擋風。”
夕陽下,學堂的朗朗讀書聲(雖然讀的是《北涼軍規》和乘法口訣)壓過了遠處的打鐵聲。
這是北涼最溫柔,也最堅硬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