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工坊,一號熔爐區。
這里是整個虎頭城最熱的地方,也是最吵的地方。巨大的風箱如同巨獸的肺葉,發出沉悶的喘息聲。紅色的鐵水在溝槽里流淌,映紅了半邊天。
“不行!還是不行!”
一聲憤怒的咆哮壓過了打鐵聲。
公輸冶手里抓著一把剛冷卻下來的鐵渣,氣得胡子亂顫,指著正在拉風箱的鐵頭破口大罵。
“簡直是暴殄天物!這是上好的鑌鐵!是用來打造神兵利器的!你們就用這種土窯子燒?溫度不夠,雜質排不出去,煉出來的就是一堆脆得跟餅干一樣的垃圾!”
鐵頭也是個暴脾氣,光著膀子,滿身是汗,被罵得臉紅脖子粗:“老頭!你行你上啊!這已經是咱們這兒最好的煤了!風箱也被俺拉得冒煙了!還要咋樣?”
“你那是蠻力!煉鐵講究的是火候!是爐溫!”
公輸冶氣得直跺腳,轉身就要走,“不可理喻!朽木不可雕!老夫不伺候了!我要帶孫女走!”
“走?往哪走?”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
江鼎披著那件破狐裘,手里端著個紫砂壺,溜達著走了過來。必勒格跟在他身后,抱著個小板凳,隨時準備給這位爺伺候著。
“公輸大師,您這脾氣可真大。這還沒開始干活呢,就要撂挑子?”
“哼!”
公輸冶冷哼一聲,看著江鼎,“江參軍,老夫承認你有點小聰明,能滅了赫連鐵樹。但在煉器一道上,你就是個外行!這種破爛工坊,連給大晉神機營提鞋都不配!老夫留在這兒,那是侮辱祖宗的手藝!”
“外行?”
江鼎笑了。他走到熔爐前,感受著那撲面而來的熱浪。
“大師說得對,這爐子確實是個垃圾。進風口太小,氧氣……哦不,風進不去,燃燒不充分。爐壁太薄,保溫不行。這種土法煉鋼,確實只能打打菜刀。”
公輸冶愣了一下。這小子懂行?
“不過……”
江鼎話鋒一轉,從懷里掏出一張圖紙,隨手遞給公輸冶。
“大師看看這個。這是我閑著沒事畫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公輸冶一臉不屑地接過來。在他看來,一個兵痞能畫出什么東西?頂多是把殺豬刀的草圖。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圖紙上的那一刻,他的手抖了一下。
那是“高爐”的結構圖。
雖然畫得潦草,但這可是超越這個時代的產物。加高的爐身,特制的耐火磚內襯,最關鍵的是那個“熱風回流系統”——利用排出的廢氣預熱進風,從而極大地提高爐溫。
“這……這是……”
公輸冶的眼睛瞪大了,手指顫抖地順著圖紙上的線條滑動,“把廢氣引回來……預熱?這……這能把爐溫提高至少三成!一旦到了那個溫度,鐵水就會像水一樣稀,雜質自然就……”
他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江鼎,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這圖是誰畫的?墨家巨子?還是哪位隱世高人?”
“我畫的啊。”
江鼎聳了聳肩,喝了口茶,“這叫‘高爐煉鐵法’。大師,有了這爐子,能不能把那些廢鐵渣子,煉成精鋼?”
“能!太能了!”
公輸冶激動得臉都紅了,完全忘了剛才還要走的事,“只要按這個造出來,別說鑌鐵,就算是玄鐵我也能給你化了!這……這是神技啊!”
“別急,還有呢。”
江鼎又掏出一張圖紙。
這是一張“水力鍛錘”的設計圖。利用黑水河的水流帶動巨大的輪軸,提起幾百斤重的大鐵錘,然后重重砸下。
“人力有時窮,但這黑水河的水可是無窮無盡的。”
江鼎指了指外面奔騰的河水,“鐵頭力氣再大,一天能砸幾千下?但這玩意兒,一天能砸幾萬下,而且不知疲倦。有了它,我們要的不是一把神兵,是成千上萬把制式陌刀。”
公輸冶徹底不說話了。
他捧著兩張圖紙,手都在哆嗦。這兩樣東西,任何一樣拿出去,都足以引起天下的震動。而這個看似慵懶的年輕人,竟然隨手就拿了出來。
“江參軍……”
公輸冶深吸了一口氣,語氣變得恭敬起來,“老朽……服了。有此神技,這北涼工坊,確實有資格讓老朽留下。”
“這就對了嘛。”
江鼎笑瞇瞇地拍了拍老頭的肩膀,“大師,既然留下了,那咱們就談談那個油布包里的東西吧?”
公輸冶的身體一僵,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
“怎么?還藏著掖著?”
江鼎湊過去,壓低了聲音,“赫連鐵樹那只瘋狗追了你幾百里,總不會是為了搶你孫女。你是神機營的大匠,帶出來的東西,肯定是能要大晉半條命的寶貝。”
“拿出來吧。在這北涼,只有我能把它變成現實。”
公輸冶看著江鼎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猶豫了許久。最后,他嘆了口氣,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了那個油布包。
一層層揭開。
里面是一張泛黃的羊皮紙,上面畫著一個極其復雜的弩機結構。
“這是……三弓床弩的改進版。”
公輸冶撫摸著圖紙,眼中滿是癡迷,“大晉現在的床弩,射程八百步,但太笨重,需要三十人絞盤。老朽花了一輩子心血,改進了滑輪組和弩臂,設計出了這個。只需三人操作,射程……可達一千二百步!”
一千二百步!
旁邊的李牧之(他也剛趕來)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將近三里的距離!在這個時代,這意味著你還沒看見敵人,敵人的弩箭就已經把你釘死在墻上了。
“好東西。”
江鼎點了點頭,但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
“射程是夠了,但還是太笨。”
江鼎拿起那張圖紙,看了看,然后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他拿起筆,在圖紙上畫了個大叉。
“你干什么?!”公輸冶心疼得尖叫起來,“這是老朽的心血!”
“大師,時代變了。”
江鼎扔下筆,看著公輸冶,也看著李牧之。
“一千二百步確實遠,但它是死的。蠻子的騎兵是活的。等你這龐然大物瞄準了,人家早就跑沒影了。”
“我們要的不是這種只能守城的死物。我們要的是……”
江鼎從懷里掏出最后一張圖紙。
那不是弩。
那是一個黑乎乎的管子。
【沒良心炮·初級版】(也就是拋射炸藥包的簡易臼炮)。
“這叫‘真理’。”
江鼎指著那個管子,臉上露出了惡魔般的微笑。
“公輸大師,您懂火藥吧?老黃那邊的火藥配方我已經改良過了。我們要做的,不是把一根鐵棍子射出去,而是把一包炸藥扔到蠻子的頭頂上。”
“不用精準,不用瞄準。”
“只要大致方向對了,轟的一聲,方圓十丈,人馬俱碎。”
“這就是——口徑即正義,射程即真理。”
公輸冶看著那個奇怪的管子,雖然他還沒完全理解其中的原理,但他身為大匠的直覺告訴他,這東西一旦造出來,將會徹底終結重騎兵的時代。
什么鐵浮屠,什么重甲,在爆炸的沖擊波面前,都是紙糊的。
“江參軍……”
公輸冶的聲音有些干澀,“這東西……傷天害理啊。”
“打仗哪有不傷天害理的?”
江鼎站起身,走到熔爐邊,看著那通紅的鐵水。
“大師,您要是覺得這東西太殘忍,可以不造。但我可以告訴你,大晉那邊已經在研究火器了。如果我們不造,將來被炸碎的,就是咱們的黑龍營,是咱們虎頭城的百姓。”
“手里沒劍,和有劍不用,是兩碼事。”
公輸冶沉默了。
他看著旁邊正在忙碌的工人們,看著遠處正在操練的黑龍營,最后看了一眼自己身邊那個正在好奇地盯著圖紙看的孫女。
為了孫女,為了這門手藝,也為了……看看那個所謂的“真理”到底是什么樣子。
“好。”
公輸冶咬了咬牙,眼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老朽干了!但我有個條件!”
“您說。”
“那個水力鍛錘,必須先造出來!老朽這輩子最恨的就是打鐵累得腰疼!有了那玩意兒,老朽就能坐著指揮了!”
“沒問題!”
江鼎大笑一聲,伸出手,“大師,歡迎加入北涼‘真理部’。”
……
半個月后。
北涼工坊的后山,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轟——!!!
一團黑煙騰空而起。
正在校場上訓練的必勒格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看到遠處的山坡上,原本立著的一塊巨石,此刻已經變成了一地碎石渣。
“那是什么?”必勒格驚恐地問道。
旁邊的啞巴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擦拭著手中的陌刀。但他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了一絲深深的敬畏。
山坡上。
江鼎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看著那個被炸出來的大坑,滿意地點了點頭。
雖然還是最簡易的黑火藥炸藥包,雖然那個拋射筒是用空心樹干加鐵箍做的(因為鑄炮技術還沒成熟),但這威力,足夠把蠻子的屎都嚇出來了。
“這就是真理的味道。”
江鼎深吸了一口充滿硫磺味的空氣,對身邊一臉呆滯的李牧之說道。
“將軍,以后跟蠻子講道理的時候,記得帶上這個。”
“如果他們聽不懂人話,這玩意兒能讓他們變得能歌善舞,非常講道理。”
李牧之看著那個大坑,久久無語。
最后,他轉過頭,看著江鼎。
“長風。”
“嗯?”
“你真的是人嗎?”
“當然是人。”
江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只不過,是個比較怕死、所以想把別人都弄死的好人。”
就在這時,瞎子急匆匆地跑了上來,打破了這“溫馨”的時刻。
“參軍!將軍!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
“京城那邊……天上人間傳回來的消息。”
瞎子把一封密信遞給江鼎,臉色難看至極。
“皇帝下旨了。因為北境‘無戰事’,他要削減鎮北軍的軍餉。而且……”
“而且,他把原本屬于咱們的糧草,調撥給了西邊的‘平西軍’。說是……西邊大晉有異動,要優先保障那邊。”
江鼎接過信,看都沒看,直接扔進了還沒熄滅的火藥堆里。
“削減軍餉?斷糧?”
江鼎看著那封信化為灰燼,眼中的笑意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比炸藥還要危險的平靜。
“看來,咱們那位皇帝陛下,是覺得咱們日子過得太舒服了。”
“將軍。”
江鼎轉頭看向李牧之。
“咱們的暖身甲生意,該漲價了。另外……”
“告訴逍遙王,我要跟他做一筆更大的買賣。”
“既然大乾的皇帝不給咱們糧,那咱們就幫大楚……把大乾的糧倉給搬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