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涿州城的喧囂在戰后漸漸平息,唯有李景隆臥房外燈火通明。
耿炳文身披甲胄,肅立在廊下,身旁的寧王朱權神色凝重,一眾南軍將領亦屏息等候,目光頻頻投向緊閉的房門。
自李景隆從城外被抬回,便一直昏迷不醒。
雖說涿州城總算守住了,可這顆定心丸卻始終懸在眾人嗓子眼。
城內百姓大半逃難而去,連個像樣的醫士都尋不到。
耿炳文早已處置完戰后諸事,不僅派鐵鉉帶著十萬南軍嚴守涿州四門,還得防著燕逆趁夜偷襲。
軍中幾個老將親自幾番查驗下來,卻發現李景隆身上并無一處傷痕。
耿炳文征戰半生,見慣了沙場生死,當下便推測,定是連日苦戰讓景帥力竭暈厥。
可即便如此,誰也不敢離開半步,盛庸、平安兩位將軍更是隔一會兒就扒著門縫往里瞧,生怕出半點差池。
“醒了!景帥醒了!”
屋內突然傳來福生驚喜的呼喊,廊下眾人先是一怔,隨即臉上的凝重盡數化開。
朱權不自覺地往前邁了半步,耿炳文緊繃的肩線也終于放松。
緊接著,房門被緩緩拉開,福生拱手行禮,聲音里滿是笑意:“寧王殿下,諸位將軍,少主請您幾位入內。”
話音未落,眾人已按捺不住,紛紛往臥房里走。
盛庸性子最急,剛進門就忍不住高聲問道:“景帥!您感覺怎么樣?”
平安也跟著追問:“身子好些沒有?”
“你們兩個小聲些!”耿炳文面色一沉,急忙制止,“景帥剛醒,得靜養。”
臥榻上的李景隆,已褪去染血的鎧甲,換上了寬松的睡袍,臉色雖還有些蒼白,卻沒了昏迷時的虛弱。
見眾人進來,他嘴角輕輕一揚,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
朱權緩步走到床邊,聲音放得極輕:“沒事吧?”
“不過是力竭暈了過去,小事而已?!崩罹奥u了搖頭,目光落在朱權身上時,卻多了幾分歉意。
“這一戰,多虧了殿下。只是你帶來的五萬精兵卻損失慘重,是我欠你的?!?/p>
“休要再說這話!”朱權擺了擺手,語氣格外認真,“我來涿州,不只是因為與你的私交,守衛北境本就是我的職責?!?/p>
“就算戰至一兵一卒,我也絕不后悔。你安心休養,等身子養好了,我們還等著看你帶領南軍,徹底剿滅燕逆呢!”
李景隆重重點頭,眼底泛起感激。
他心里清楚,若不是朱權帶著五萬精兵及時馳援,別說守住涿州城,他恐怕早已戰死。
隨后,他的目光轉向耿炳文,語氣里滿是贊許:“耿老將軍一諾千金,這次能守住涿州,功勞有你一半?!?/p>
“景帥言重了?!惫⒈募泵硇卸Y,擺了擺手,“若是沒有您坐鎮,南軍早該一路潰敗,別說涿州,就連真定怕是也守不住了?!?/p>
“說起來,我倒沒想到,呂文興居然真的被你說服了。”李景隆笑著搖了搖頭,語氣里帶著幾分感慨。
可這話剛出口,跟著耿炳文來的幾位將領,臉色突然變了,眉宇間悄悄爬上一抹凝重。
李景隆何等敏銳,瞬間就察覺到了異樣,眉頭當即皺起:“怎么?出了岔子?”
“沒有沒有?!惫⒈倪B忙擺手,強擠出幾分輕松的笑意,“一切都順利,景帥您別擔心,好好休養便是?!?/p>
“時候不早了,涿州防務還有些事要處置,我們就先退下了?!?/p>
說罷,他便示意眾人轉身退下。
可剛走兩步,身后就傳來李景隆厲聲的喝止:“站??!”
眾人腳步一頓,齊刷刷地轉過身,臉上滿是難色。
李景隆眉頭緊鎖,冷冷看著眾人,“說,究竟出了什么事?!”
耿炳文垂眸遲疑片刻,終是咬牙開口:“不瞞景帥,我等并非奉呂文興之命前來支援,而是...”
“而是什么?!”李景隆雙目一凜,死死盯著吞吞吐吐的耿炳文,聲音里滿是不容置疑的威嚴。
“我們是自愿來的!”沒等耿炳文說完,性子急躁的平安已忍不住喊出實話。
“自愿”二字,如驚雷般炸在李景隆耳邊。
這意味著呂文興根本沒被說動,自始至終都沒打算派兵增援涿州。
“擅離職守是死罪!你們...”他猛地想坐起身,急怒之下牽動氣血,止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
“景帥!”眾將慌忙上前,可看到李景隆凌厲的目光后卻又誰都不敢伸手,只能滿臉焦急地圍在床邊。
耿炳文躬身行了一禮,聲音越說越低,帶著難以掩飾的復雜:“景帥恕罪...”
“老夫回到真定后,確實找過呂文興,可他不僅不肯出兵,還說您私自北上是違抗圣命,沒將您抓起來軍法處置,已是‘格外開恩’...”
李景隆聽完,無奈地搖了搖頭,手指輕輕點了點在場眾人,終究只是嘆出一句:“哎,你們吶...”
他心里清楚,這群人是為了支援他才犯了擅離職守的死罪,論軍法應該嚴懲。
可若無他們馳援,涿州早已陷落。
眼下責罰不得,處置不得,唯一的法子,便是等自己康復后親自去真定找呂文興說情,以守下涿州的功勞,為他們求一個將功抵過的機會。
就在這時,平安再次開口,語氣帶著幾分決絕:“耿老將軍有話不便說,可末將不想隱瞞?!?/p>
“平安!”耿炳文臉色驟變,急忙遞去眼色,想攔著他。
可平安卻裝作沒看見,繼續說道:“呂文興不僅不肯援救涿州,他似乎早有防備!”
“景帥還記得當初耿老將軍提過的,那封聯名上書懇請陛下讓您重掌北境兵權的密函嗎?”
“呂文興不僅扣下了密函,還當眾殺了信使!他就是故意與您作對,怕功勞都被您搶了去!”
這話一出,臥房內瞬間陷入死寂。
眾將紛紛皺緊眉頭,神色凝重如霜。
朱權站在一旁,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腰間玉佩,眼底閃過一絲冷意。
李景隆緩緩瞇起雙眼,放在被窩里的雙手悄然握緊。
他本就沒指望那封密函能真的幫自己奪回兵權,可呂文興這般獨斷專行、心狠手辣的做派,還是讓他心頭燃起怒火。
更讓他憂心的是,耿炳文等人犯了擅離職守的錯,他日回到真定,以呂文興的性子,絕不會善罷甘休。
想到這里,李景隆的眉頭擰得更緊,眼底滿是化不開的凝重。
“好了,時候不早了。”始終沉默的朱權突然開口,打破了屋內的壓抑,“諸位將軍先回去歇息,景帥也需靜養?!?/p>
眾將領命行禮,腳步沉重地退出臥房。
朱權走到床邊,親手為李景隆掖好被角,語氣認真:“景帥不必憂心,當下最要緊的是養好身體。”
“北境安危,絕非一個東宮侍衛統領能扛得住的,要想平定燕亂,離了你可不行?!?/p>
李景隆苦笑一聲,將心頭的煩躁暫且壓下:“殿下又拿我開玩笑。我已不是南軍主帥,即便有心做事,也無權插手北境事務了。”
“涿州一事,不但得罪了呂文興,怕是也會激怒陛下?!?/p>
“那都是后話,車到山前必有路,萬一陛下改變主意了呢?”朱權笑了笑,語氣里帶著幾分安慰。
隨即抱拳行了一禮,轉身輕手輕腳地退出臥房。
李景隆靜靜躺在床榻上,望著頭頂的雕花木梁,無奈地搖了搖頭,緩緩閉上雙眼。
朱權說得對,無論今后如何,他必須盡快好起來才行。
一旁的福生默默守著,看著少主雖閉著眼,眉頭卻依舊微蹙,臉上滿是擔憂。
...
五日后,涿州城終于恢復了幾分生氣。
街道上漸漸熱鬧起來,此前為躲避戰亂逃難的百姓,正陸陸續續回到家中,偶爾還能聽到孩童嬉鬧的聲音。
李景隆只憑一槍一馬,便輕易的嚇退了燕軍十萬鐵騎,令燕軍在涿州城外寸步不敢踏入的消息,早已像長了翅膀般傳遍北境。
百姓們奔走相告,提及李景隆時,無不滿是崇敬。
北境戰神回歸,壓在他們心頭的恐懼,似乎也散了大半,重新燃起了希望。
而戰敗的燕軍,并未卷土重來。
據斥候傳回的情報,燕軍已退守居庸關,又恰逢北境降下一場大雪,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將山川河谷都裹上了一層白霜。
這般嚴寒天氣,短時間內燕軍怕是無法再發起進攻。
躁動了整個年節的北境之亂,終于暫時平息。
可李景隆心里清楚,這場內戰遠沒到結束的時候,眼下的平靜,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院內的涼亭中,李景隆披著一件厚實的貂皮襖,靜靜望著眼前的雪景。
雪花落在亭檐上,簌簌作響,遠處的城墻在白雪映襯下,更顯巍峨。
福生站在亭外,捧著暖爐隨時等候。
朱權則坐在李景隆對面,手中端著一杯熱茶,呵出的氣息化作白霧,很快消散在寒風中。
經過涿州一戰,朱權與李景隆的關系又近了幾分。
不再只是昔日的舊識,更添了幾分生死與共的信任,倒像極了相交多年的至交好友。
這五日的休養,也讓李景隆的身體徹底恢復,面色紅潤,再無大礙。
“北境的雪,總是來得這么突然?!崩罹奥∞D頭看向朱權,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比京都的雪要大得多,也冷得多?!?/p>
“殿下怕是有很久沒回京都了吧?”
朱權握著茶杯的手頓了頓,眼神暗了暗,似乎在斟酌措辭。
他確實多年未回京都了。
當年父皇在位時,便有明令,藩王無召不得擅自回京,這并非他能自主決定的事。
更遑論削藩開始后,剛登基的侄子雖曾召他回京,可他心里清楚,那不過是想將他軟禁在京都,徹底掌控手中。
他當初選擇抗旨,如今再想回去,怕是難了。
一旦踏入京都,恐怕就再也走不出來了。
就在朱權思索著如何回應時,前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隱約夾雜著爭執聲,甚至能聽到幾聲壓抑的怒罵。
李景隆眉頭微微一皺,揚聲問道:“怎么回事?!”
守在院門口的守衛立刻快步上前,躬身稟報:“回稟少主,耿老將軍他們似乎要走...”
“要走?”李景隆面露疑惑,心頭泛起一絲不解。
眼下涿州局勢剛穩,為何突然要離開?
他當即看向福生,“快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福生應聲而去,腳步匆匆穿過庭院,很快消失在風雪中。
涼亭內,李景隆與朱權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這節骨眼上,耿炳文等人突然要走,怕是沒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