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沒事吧?”
李景隆的聲音沉得像淬了冰,目光落在朱允熥身上時,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
眼底深處飛快掠過一抹駭人的寒意,那寒意中既有同情,更有即將燎原的怒火。
眼前的朱允熥,哪里還有半分親王的尊貴模樣?
往日里錦衣玉食、豐神俊朗的少年郎,此刻渾身沾滿了污泥與不明污漬。
原本該潔白無瑕的衣袍變得又臟又破,縷縷散發著刺鼻的惡臭。
身上還隱約散發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尿騷味,令人作嘔。
李景隆的目光掃過他的手腕,只見兩道深紫色的勒痕赫然在目。
邊緣處還有輕微的破損與結痂,顯然是被粗麻繩一類的東西長時間捆綁所致。
再往下看,腳踝處同樣有類似的印記。
只是被衣擺遮住了大半,隱約可見青紫之色。
不用想也知道,在被抓走的這些日子里,朱允熥定然是被五花大綁,連基本的活動自由都沒有。
“無礙,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罷了。”朱允熥輕輕搖了搖頭,臉上勉強擠出一抹笑意。
只是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帶著難以掩飾的掙扎與屈辱。
“都怪我自己不小心,別人抓住了把柄...”
“若非你及時趕到,我恐怕...”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其中的后怕之意不言而喻。
他抬手想整理一下凌亂的發絲,卻因手腕酸痛而動作滯澀。
只能苦笑一聲繼續說道:“他們抓了我之后,便徹底限制了我的人身自由。”
“不但用粗麻繩綁了我的手腳,還將馬車的門窗全都釘死封嚴。”
“一路之上不見天日,連呼吸到的空氣都是渾濁的。”
“吃喝拉撒,全在那狹小的車廂里解決...”
說到這里,朱允熥的聲音忍不住微微顫抖。
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羞恥與怨恨。
那壓在心底許久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瞬間涌上心頭,讓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身為親王,他何時受過這等對待?
李景隆聽得心頭一沉,眉頭皺得更緊了,眼中的寒意幾乎要凝成實質。
福生早已退到一旁,默默地添了些柴火,讓篝火燃燒得更旺了些。
廟內的溫度漸漸升高,驅散了些許寒意。
良久,李景隆緩緩扭頭,沖著站在一旁的福生使了個眼色。
福生何等機靈,立刻會意。
當即躬身行了一禮,轉身帶著守在正堂內的幾名夜梟司暗衛遞了個眼神。
眾暗衛紛紛頷首,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正堂,守在了院子里,警惕著觀察著四周的動靜。
正堂內,只剩下李景隆與朱允熥兩人。
篝火噼啪作響,跳躍的火焰將兩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忽明忽暗。
“究竟是怎么回事?”李景隆稍作遲疑,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
沉聲開口詢問,“那名自稱淮西一脈中人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來歷?”
朱允熥臉上的無奈更甚,苦笑著搖了搖頭。
眼神中滿是懊悔:“不知道...他是突然登門拜訪的。”
“那日我正在府中看書,下人來報說有位自稱淮西一脈后人的男子求見,說是有要事相商。”
“他見到我之后,便直言不諱地說,新帝不獲民心,而我這個嫡長孫又處境尷尬。”
“他自稱代表淮西一脈舊部前來投誠,愿助我一臂之力,幫我奪回本該屬于我的皇位。”
“你答應了他?!”李景隆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質問,緊緊盯著朱允熥的眼睛。
“沒有!”朱允熥立刻肯定地搖了搖頭,眼神堅定地看向李景隆。
“我怎么可能答應這種荒唐的事?當時只當他是異想天開,并未相信。”
“但念在他是淮西舊部,便留他在府中住了一晚,畢竟淮西一脈曾是皇爺爺最倚重的勢力。”
“可我萬萬沒想到,他竟是個奸猾小人!”
“夜里居然趁府中下人不備,四處查探...”
“最后竟然發現了我設立在府中的密室,轉頭就向朝廷揭發了我!”
說到最后,朱允熥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細若蚊蚋,臉上滿是自責與懊惱。
“這么說,你私藏軍械一事,是真的了?!”李景隆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川字,心底猛地升起一絲強烈的不祥預感。
他之前雖有猜測,但此刻聽到朱允熥親口默認,心中還是忍不住一沉。
大明律法森嚴,私藏軍械乃是滔天大罪。
更何況朱允熥身份特殊,這無疑是給了對手一個絕佳的把柄。
“是...”朱允熥面色一怔,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
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緩緩點了點頭。
隨即羞愧地低下了頭,不敢再看李景隆的眼睛。
“我...我只是覺得,如今局勢微妙。”
“多一分自保之力總是好的,卻沒想到...”
后面的話,他再也說不下去,只剩下深深的悔恨。
若不是他一時糊涂私藏軍械,也不會被那人抓住把柄,落得如此境地。
聽聞此言,李景隆瞬間滿臉凝重。
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了身,在正堂內沉著臉踱起了步子。
腳步沉重,每一次落地都像是踩在朱允熥的心尖上,讓氣氛變得愈發壓抑。
整個大堂內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靜得可怕。
篝火中柴火燃燒的“噼里啪啦”聲,此刻聽起來格外真切。
朱允熥低著頭,雙手緊緊攥在一起,心中忐忑不安。
他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私藏軍械乃是滅頂之災,此刻只能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李景隆身上。
良久,朱允熥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擔憂,抬起了頭,小心翼翼地看向李景隆的背影。
“九哥兒,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京都那邊,應該很快就會知道我被你救出來了。”
“是不是...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他的臉上寫滿了悔意,眼神中充滿了絕望。
李景隆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但眼神卻異常鄭重,緊緊盯著朱允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今夜過后,無論任何人問起,你都絕對不能承認自己私藏軍械!”
“切記,一絲一毫都不能透露!”
朱允熥呆呆地看著李景隆,僵硬的點了點頭。
此刻的他,心里早已沒有了任何主意。
“大明律法有云,私藏甲胄者絞,私造火器者斬!”李景隆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這兩條罪名,無論哪一條落在你頭上,都是必死無疑!”
“所以,你必須咬死,自己從未私藏軍械,更沒有任何反心!”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繼續說道:“記住,之所以會有那些軍械,是因為自年初以來,杭州境內便常有流匪作亂!”
“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殘害了不少百姓。”
“你不忍生靈涂炭,故而才私下鑄造軍械。”
“本意是打算聯合杭州都指揮使司,一同清剿這股流匪之后。”
“再將軍械正式上交朝廷,為國分憂!”
李景隆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句話都條理清晰,邏輯嚴謹,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流匪?可是...杭州境內并無流匪作亂啊...”朱允熥面露遲疑。
滿臉困惑地看著李景隆,心中充滿了不解。
他一直待在杭州府中,從未聽說過有什么流匪。
“這你不用管。”李景隆打斷了他的話,臉色依舊嚴肅,認真叮囑道,“我說有便一定有!”
“你只需將我剛才說的話,一字一句全都記在心里!”
“無論面對誰的盤問,都要一口咬定是這個說法,不能有絲毫偏差!”
朱允熥看著李景隆堅定的眼神,心中雖有疑惑,但還是茫然地點了點頭。
他知道,李景隆這么說自有他的道理,眼下也只能按照李景隆的指點去做。
“我這次...是不是闖下大禍了?”他看著李景隆,眼神中滿是歉意與不安,聲音帶著一絲哽咽。
他知道,因為自己的一時沖動,不僅將自己置于險境,恐怕還會連累李景隆。
李景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語氣緩和了些許,淡淡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他抬頭望向門外漆黑的月色,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無盡的黑暗。
“如果我猜得沒錯,天子恐怕已經開始懷疑我要扶植殿下奪回皇權了!”
“這次的事情,很可能不單單是沖著你來的!”
“那個找上你的淮西一脈后人,恐怕從一開始就是個魚餌!”
李景隆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冷冽,“只是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竟然這么狠辣!”
“在我營救你的時候,那些羽林衛甚至不惜直接射殺你!”
聽聞此言,朱允熥不由得面露震驚之色。
眼睛瞪得大大的,滿臉難以置信。
他當時被關在囚車里,除了金鐵交鳴之聲便是漫天的喊殺聲。
外面發生了什么事情,他根本一無所知。
直到車窗機關被打開之后,他才發現李景隆到了。
緊接著他就被福生直接帶著暗衛從羽林衛陣中就走,來到了這里。
他萬萬沒有想到,朱允炆竟然如此絕情,連自己這個親弟弟都不放過!
竟然想要置他于死地!
想到這里,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再次陷入了沉默,心中五味雜陳。
有恐懼,有憤怒,有懊悔,還有一絲對未來的迷茫。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再次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遲疑地問道:“那...那接下來九哥兒還有什么安排?”
“你抗旨劫走了我,還跟羽林衛交了手,皇兄定然不會放過你的!”
李景隆看著他擔憂的眼神,緩緩說道:“我自有辦法,殿下不必擔心。”
他的語氣依舊沉穩,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你只需記住,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認罪,堅守我們剛才約定好的說法即可。”
朱允熥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他知道,現在的自己,除了相信李景隆,別無選擇。
篝火依舊在燃燒,映照著兩人凝重的臉龐。
夜色漸深,山林寂靜,只有風聲穿過樹林的呼嘯聲,如同鬼哭狼嚎般詭異。
一場關乎皇權更迭、生死較量的大戲,漸漸拉開序幕。
李景隆心中清楚,接下來的路,將會更加艱難。
但他別無退路,只能迎難而上。
為了朱允熥,也為了自己心中的那份執念。
他必須拼盡全力,殺出一條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