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想不到呂大人竟是這般人物!膽子也忒大了些,嘖嘖嘖...”齊泰滿臉訝異地上下打量著呂思博,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
語氣里的驚嘆摻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玩味。
他演得倒是惟妙惟肖,可呂思博抬眼望來的剎那,還是清清楚楚從他眼底捕捉到了一絲藏不住的幸災(zāi)樂禍。
那是獵物落入陷阱卻暫得喘息時,旁觀者按捺不住的竊喜。
呂思博喉間滾了滾,垂在身側(cè)的手悄然攥緊,指尖幾乎嵌進掌心。
面上卻依舊維持著方才的惶恐,不敢再多說半字。
朱允炆坐在龍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邊緣的龍紋。
眉頭微蹙,神色顯得有些為難。
一邊是咄咄逼人的李景隆,一邊是牽扯甚廣的呂家。
瀧州賑災(zāi)錢糧缺失一案如同燙手山芋,扔也不是,接也不是。
他正思忖著該如何打個圓場,卻聽得殿外突然傳來一聲高喝,打破了殿內(nèi)凝滯的氣氛。
“太后口諭——!”
那聲音尖細而鄭重,帶著宮廷特有的威嚴(yán),瞬間讓殿內(nèi)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住了。
朱允炆心頭一松,暗自吁了口氣,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李景隆眼底的鋒芒淡了幾分,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似是早有預(yù)料。
齊泰則微微一怔,隨即臉上的訝異褪去,換上了一副恭謹(jǐn)?shù)哪印?/p>
只是垂在身側(cè)的手輕輕捻了捻,眼底掠過一絲復(fù)雜。
緊接著,仁壽宮首領(lǐng)太監(jiān)袁如??觳綇牡钔庾呷?。
一身藏青色的太監(jiān)服熨帖平整,腰間系著明黃色的絳帶,步履輕快卻不顯倉促。
他先是目光飛快地掃過跪在地上的呂思博,那眼神里沒有半分波瀾,仿佛只是在看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器物。
隨后便轉(zhuǎn)過身,對著龍椅上的朱允炆深深躬身行禮,動作標(biāo)準(zhǔn)而恭敬。
“啟稟陛下,太后口諭。”袁如海躬著身子,腦袋幾乎垂到胸口。
一口公鴨嗓尖利卻沉穩(wěn),清晰地傳遍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瀧州賑災(zāi)錢糧缺失一案,茲事體大,干系萬千百姓性命與朝廷體面?!?/p>
“在未曾徹底審清查明之前,切不可操之過急,以免冤枉忠良,亦或是放跑真兇。”
他頓了頓,稍稍抬了抬頭,見朱允炆沒有異議,便繼續(xù)傳諭:“如今人犯既已押解回京,不如暫且交給刑部審理。”
“由刑部尚書牽頭,聯(lián)合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
“一切等查明所有真相、固定所有罪證之后,再行定奪處置。”
“朕知道了?!敝煸蕿删従忺c了點頭,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緊繃的肩線也柔和了幾分。
有了太后這道口諭,他便不必再在眾人面前左右為難。
既給了李景隆臺階,也保住了呂家的顏面。
更能將這個棘手的案子暫時移交出去,緩一緩眼前的壓力。
一旁的齊泰聞言,暗自皺了皺眉頭,眉宇間掠過一絲不悅。
他抬眼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的呂思博,那眼神里滿是不甘與怨懟。
只差一步,便能將呂家拖下水,說不定還能順勢牽連出更多與呂家交好的官員。
卻沒想到被太后的一道口諭硬生生打斷,煮熟的鴨子就這么飛了。
呂思博感受到他的目光,肩膀微微一顫,卻依舊低著頭,不敢與之對視。
心里卻暗自慶幸,知道自己暫時安全了。
袁如海傳完口諭,并未立刻退下,而是轉(zhuǎn)過身,對著站在一旁的李景隆再次躬身行禮。
語氣比方才對著朱允炆時多了幾分溫和:“見過安定王?!?/p>
“太后娘娘讓奴才轉(zhuǎn)告王爺,瀧州一事,王爺不辭辛勞,千里奔波?!?/p>
“且親自押解人犯回京,勞苦功高,一路辛苦了。”
“娘娘還說,讓王爺回京后好好歇息,莫要太過操勞?!?/p>
李景隆側(cè)身微微點頭示意,并未開口應(yīng)答。
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仿佛對這份贊譽毫不在意。
只是在袁如海低頭的剎那,他嘴角瞬間閃過一抹冷笑。
那笑意冰冷刺骨,快得讓人來不及捕捉,隨即便恢復(fù)了平日里的沉穩(wěn)模樣。
眼底深不見底,讓人猜不透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袁如海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又對著朱允炆行了一禮,低聲道:“奴才傳諭已畢,先行退下,不打擾陛下與各位大人議事?!?/p>
說罷,他便躬著身子,緩緩?fù)顺隽舜蟮?,步履依舊輕快。
留下殿內(nèi)眾人各懷心思,神色各異。
“太后所言極是。”朱允炆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終于再次開口。
語氣恢復(fù)了往日的威嚴(yán),“瀧州賑災(zāi)錢糧一案,事關(guān)重大,確實不宜操之過急?!?/p>
“即日起,此案便交由刑部審理,三司協(xié)同辦案,務(wù)必查明真相,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p>
他頓了頓,目光轉(zhuǎn)向李景隆,語氣緩和了幾分,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李卿一路奔波勞碌,風(fēng)餐露宿,想必已經(jīng)累壞了。”
“今日便先到這里,你早些回去,與家人團聚。”
“好好歇息幾日,養(yǎng)足精神,日后朝中還有許多事情需要你。”
李景隆心中冷笑不止,垂在身側(cè)的手悄然攥緊。
他哪里看不出來,今日這場戲,從頭到尾都是朱允炆和呂思博一唱一和演給他看的。
瀧州賑災(zāi)錢糧缺失一案,朱允炆分明早就知道與呂家脫不了干系。
但卻偏偏裝作一無所知,任由呂思博在殿上故作惶恐,上演一出“認(rèn)罪伏法”的戲碼。
而齊泰,看似是站在他這一邊,處處針對呂思博。
實則是在故意拱火,想方設(shè)法把事情鬧大。
齊泰心里打得好算盤,只要他和朱允炆、呂家之間的積怨越來越深,矛盾越來越激化。
最終鬧得兩虎相爭、兩敗俱傷,他便能坐山觀虎斗,坐收漁翁之利。
趁機擴大自己的勢力,掌控朝中局勢。
這些心思,李景隆心中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面上依舊不動聲色。
他微微拱手,語氣恭敬卻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堅定:“既然陛下已經(jīng)有了決斷,微臣自然不敢再多置喙,一切全憑陛下安排?!?/p>
話音落下,他并未如朱允炆所愿轉(zhuǎn)身退下,反而抬眼看向朱允炆,目光誠懇:“不過,微臣還有一些心腹之言,想要單獨跟陛下聊聊?!?/p>
“還望陛下屏退左右?!?/p>
朱允炆聞言,臉上的神色微微一滯,遲疑了一下。
他看著李景隆眼底的堅定,心中掠過一絲疑慮。
思忖片刻,朱允炆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接著對著殿內(nèi)其余人擺了擺手,沉聲道:“也好,你們都先退下吧,沒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內(nèi)。”
“是,陛下?!?/p>
呂思博緩緩站起身,膝蓋因為長時間跪地而有些發(fā)麻。
他踉蹌了一下,穩(wěn)住身形后,抬起頭,用充滿憎恨的目光狠狠瞪了李景隆一眼。
若不是李景隆,他也不會落到今日這般境地,險些身敗名裂,家族蒙羞。
只是這恨意也只能藏在心底。
他不敢再多停留,匆匆對著朱允炆行了一禮,便快步退出了大殿。
齊泰則意味深長地瞄了李景隆一眼,眼底閃過一絲探究。
隨即臉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對著朱允炆和李景隆分別行了一禮,語氣恭敬:“陛下,王爺,微臣先行告退?!?/p>
說罷,便緩緩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出大殿,背影顯得從容不迫。
龐忠見狀,也連忙帶著殿內(nèi)其余的宮人、侍衛(wèi)一同退了出去。
并順手關(guān)上了殿門,將所有的喧囂都隔絕在外。
一時間,偌大的奉天殿內(nèi),就只剩下了朱允炆和李景隆二人。
空曠的大殿里靜得可怕,連彼此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空氣中仿佛彌漫著一股無形的張力,讓人有些窒息。
“有什么話,邊走邊說吧?!敝煸蕿删従徴酒鹕?,龍袍的下擺拖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他只是隨口說了一句,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隨后便轉(zhuǎn)身朝著殿后的偏殿走去,沒有再多看李景隆一眼。
李景隆默默跟在朱允炆的身后,始終保持著幾步的距離。
目光落在朱允炆的背影上,眼底神色復(fù)雜。
他一邊走,一邊在心里飛速盤算著。
有些話,點到為止即可,有些真相,不能說得太透,否則只會引火燒身。
他必須想好措辭,既能夠達到自己的目的,又不會讓朱允炆心生猜忌。
這分寸,必須拿捏得恰到好處。
二人一前一后,穿過偏殿,從偏門走出了大殿。
殿外陽光正好,明媚的陽光灑在身上,帶來一絲暖意,驅(qū)散了殿內(nèi)的陰冷。
廊外的湖面波光粼粼,陽光折射在水面上,泛起一片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時值深秋,天氣早已褪去了夏日的燥熱,變得微涼起來。
風(fēng)一吹,便帶著幾分蕭瑟的寒意,卷起落在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飄落。
一陣輕風(fēng)吹過,朱允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的龍袍,將自己裹得更嚴(yán)實了些。
他望著遠處飄落的枯葉,眼底掠過一絲疲憊,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好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