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事務(wù)所的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
出租車穿過早高峰的車流,窗外是熟悉的城市街景——匆匆的行人,擁堵的車流,早點攤升騰的蒸汽,寫字樓反射的陽光。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普通。
但林平凡和蘇小糖都知道,在這片“正常”之下,有什么東西正在蘇醒,正在靠近。
深紫色的眼睛。
無盡的饑餓。
標記。
蘇小糖握著手腕上的手鏈殘骸,指節(jié)發(fā)白。她能感覺到,殘骸在微微發(fā)燙,像在警告,像在恐懼。而她的顏色視覺里,城市的“底色”似乎也蒙上了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深紫色薄霧——很稀薄,但確實存在,像滴進清水里的墨,正在緩慢擴散。
“老板,”她終于忍不住,小聲問,“那個眼睛...是什么?”
“不知道。”林平凡看著窗外,聲音很平靜,但握著車門把手的手指,指節(jié)也發(fā)白,“但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而且它‘看見’我了。我們得做好準備。”
“怎么準備?”
“先查資料。”林平凡說,“總局的數(shù)據(jù)庫里,肯定有關(guān)于‘深紫色存在’的記錄。但周明不會給我們看。所以,得找別的渠道。”
“別的渠道?”
“退休者。”林平凡說,“像我一樣,從‘那個地方’退休的人。他們有些人還保留著權(quán)限,或者至少,保留著記憶。”
蘇小糖眼睛一亮:“您認識這樣的人?”
“認識幾個。”林平凡說,“但都不怎么聯(lián)系了。退休嘛,就是想過點清凈日子,誰都不想再蹚渾水。”
“那...”
“但有個例外。”林平凡看向她,“陳婆婆。”
蘇小糖愣住了。
那個給他們找鸚鵡委托,送他們錨定之戒,住在胡同深處夾縫空間里的神秘老太太?
“她...也是退休的?”
“不止退休。”林平凡說,“她退休前的級別,比我高。知道的東西,也比我多。而且她欠我們一個人情——我們幫她找回了鸚鵡,雖然鸚鵡沒回來,但我們盡力了。她這種老派的人,講究這個。”
他拿出手機,找到陳婆婆的名片,撥號。
電話響了五聲,接通。
“喂?”陳婆婆的聲音,沙啞但清晰。
“是我,林平凡。”
“知道是你。什么事?鸚鵡又丟了?”
“不是。想請教點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說吧。但我先聲明,太麻煩的事別找我,我退休了。”
“關(guān)于一個‘深紫色的存在’。眼睛形狀,漂浮在虛空,連接著無數(shù)異常,會說‘饑餓’,會標記目標。”
更長的沉默。
長到林平凡以為電話斷了。
然后,陳婆婆說:“來我家。現(xiàn)在。別被人跟蹤。”
電話掛斷。
林平凡收起手機,對司機說:“師傅,改道,去西城區(qū)老胡同。”
老胡同還是老樣子。
斑駁的墻壁,石板路,爬滿爬山虎的老房子,午后慵懶的陽光。
但蘇小糖能看見,這里的“顏色”和上次來時不一樣了。
上次,這里是安靜的、陳舊的顏色,像老照片。
這次,這里多了很多“流動”的顏色——銀灰色的絲線,像蛛網(wǎng)一樣,密密麻麻覆蓋了整個胡同。總局的監(jiān)測網(wǎng),已經(jīng)延伸到這里了。
而且,在監(jiān)測網(wǎng)之下,還有另一層顏色。
暗金色的,很隱蔽,像是某種“防護”或者“偽裝”,把陳婆婆的小院包裹得嚴嚴實實,讓那些銀灰色的絲線無法侵入。
“她早有準備。”蘇小糖小聲說。
“當然。”林平凡說,“能在夾縫里開事務(wù)所的人,怎么可能沒點自保手段。”
他們走到十七號門前,還沒敲門,門就自己開了。
陳婆婆站在門后,還是那身暗紫色中式上衣,黑色長褲,烏木拐杖。但今天,她的表情很嚴肅,嚴肅得甚至有點...緊張。
“進來,快。”她側(cè)身讓開。
兩人進門,門在他們身后無聲地關(guān)上。
門后,不是那個中式與科技混雜的房間。
是一個很小的、樸素的客廳,普通的沙發(fā),普通的茶幾,普通的電視。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空氣里有淡淡的茶香。
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老太太的家。
但蘇小糖能看見,這里的“顏色”極其復(fù)雜——至少有五層不同的防護、偽裝、預(yù)警顏色疊加在一起,把這個小小的空間包裹得像鐵桶一樣。別說是總局的監(jiān)測網(wǎng),就算是一枚導(dǎo)彈打進來,估計也會在觸碰到第一層顏色時被“無害化”。
“坐。”陳婆婆指了指沙發(fā),自己坐在對面的藤椅上,“茶自己倒,杯子在那邊。”
林平凡沒動,蘇小糖也沒動。
“您知道那是什么,對嗎?”林平凡直截了當。
陳婆婆看著他,看了很久,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爍。
“我知道。”她最終說,“但我希望我不知道。”
“它是什么?”
“編號S-07,‘虛空之喉’。”陳婆婆一字一頓地說,“總局檔案里,危險等級最高的幾個存在之一。不是生物,不是規(guī)則造物,更像是...某種‘概念’的具現(xiàn)化。‘饑餓’這個概念本身,在虛空中凝聚成的實體。它以‘存在’為食,以‘世界’為獵物。它連接的那些異常,都是它的‘觸須’,是它探測、侵蝕、消化世界的工具。”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
“三十年前,它曾經(jīng)嘗試入侵我們的世界。當時總局傾盡全力,犧牲了十七個S級特工,才把它‘驅(qū)逐’回虛空。但那不是消滅,只是讓它暫時退去。它一直在虛空中游蕩,等待機會,等待世界規(guī)則的薄弱點,等待...新的獵物。”
林平凡的心臟,沉了下去。
“現(xiàn)在,它又來了?”
“不完全是。”陳婆婆搖頭,“它還沒‘來’。它只是‘看見’了。你剛才描述的‘眼睛’,是它的‘觀測點’。它通過那個殼——噬界之卵的遺蛻——投來了一瞥。就像獵人通過望遠鏡,看到了森林里的獵物。它標記了你,是因為你的‘存在’不穩(wěn)定,像黑暗中的燈塔,最容易吸引它的注意。”
她看向林平凡手指上的錨定之戒,看著那些裂痕。
“你給自己造了個新錨點,用噬界之卵留下的可能性塵埃。這很聰明,但也很大膽。因為你用的材料,是S-07曾經(jīng)‘消化’過的東西。那些塵埃里,有它的‘氣味’。你用了那些塵埃,就等于在向它發(fā)送信號:‘我在這里,來吃我’。”
林平凡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那怎么辦?”
“兩個選擇。”陳婆婆豎起兩根手指,“第一,你立刻離開這座城市,去一個規(guī)則穩(wěn)定、人口稀少的地方隱居,盡量減少使用能力,讓它找不到你。這樣,你可能能活到老死——前提是它沒找到別的獵物,沒決定提前開飯。”
“第二呢?”
“第二,”陳婆婆看著他,眼睛里有種林平凡看不懂的情緒,“你主動去找它。”
林平凡愣住了。
蘇小糖也愣住了。
“主動...去找它?”蘇小糖的聲音在發(fā)抖,“那不是...送死嗎?”
“不完全是。”陳婆婆說,“S-07雖然恐怖,但它有一個‘弱點’——或者說,一個‘特性’。它只能吞噬‘完整’的存在。如果一個存在是‘破碎’的,是‘矛盾’的,是‘不穩(wěn)定’的,它就很難消化,甚至?xí)ㄗ !?/p>
她看向林平凡。
“你,林平凡,就是這樣一個存在。記憶破碎,存在不穩(wěn),錨點還是個剛造出來的、搖搖欲墜的概念錨點。對S-07來說,你就像一顆滿是棱角的石頭,它吞下去,可能會劃傷喉嚨。”
“所以,”林平凡明白了,“我可以當‘誘餌’?”
“可以這么說。”陳婆婆點頭,“但不是普通的誘餌。是‘毒餌’。你要做的,不是讓它吃掉你,是讓它‘嘗試’吃掉你,然后在它消化你的過程中,利用你的不穩(wěn)定性,從內(nèi)部破壞它。這需要精確的計算,需要絕對的勇氣,需要...運氣。”
她頓了頓。
“而且,你需要幫手。很多幫手。因為S-07不是一個人能對付的,哪怕你是‘概率師’。”
林平凡沉默了。
他在思考。
離開,隱居,茍活。
或者,留下,戰(zhàn)斗,可能死,也可能...贏。
“如果我選第二條路,”他最終問,“您會幫我嗎?”
陳婆婆笑了,一個很淡的、苦澀的笑。
“我退休了,孩子。我不想再摻和這些事。但...”
她看向蘇小糖,看向她手腕上的手鏈殘骸。
“但你們幫我找過鸚鵡。雖然沒找回來,但你們盡力了。而且,這個丫頭...”
她指著蘇小糖。
“她的能力,很特別。‘規(guī)則視覺’,在總局的檔案里,屬于‘戰(zhàn)略級’潛力。如果她成長起來,可能會成為對付S-07的關(guān)鍵。所以,為了她,也為了...別的理由,我可以給你們一些幫助。”
她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在茶幾上。
那是一枚銅錢。
不是普通的銅錢,而是用某種暗紅色的金屬鑄造的,比普通銅錢厚一倍,上面刻著的不是“XX通寶”,而是一個復(fù)雜的、層層嵌套的幾何圖案。
“這是‘定位錢’。”陳婆婆說,“把它帶在身上,當你需要幫助時,把它拋向空中,同時喊出我的名字。無論你在哪里,無論情況多危急,我會盡量趕過來——雖然不保證能救你,但至少可以幫你收尸。”
林平凡拿起銅錢。很沉,觸感冰涼,但握久了,會有一絲暖意從內(nèi)部透出來。
“怎么用?”他問。
“拋起來,喊‘陳婆’就行。”陳婆婆說,“但只能用一次。用完了,它就廢了。所以,謹慎點用。”
林平凡點頭,把銅錢收進口袋。
“還有別的建議嗎?”
“有。”陳婆婆的表情變得更嚴肅,“第一,別再回東郊那個廠房。那里現(xiàn)在是S-07的重點觀測區(qū),你去就是送死。第二,離周明遠點。那小子是總局的‘觀察派’,眼里只有數(shù)據(jù)和實驗,為了觀察可以犧牲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第三...”
她猶豫了一下。
“第三,小心你身邊的人。S-07既然標記了你,它可能會通過‘連接’影響你周圍的人,讓他們變成它的‘眼線’,或者‘誘餌’。”
“身邊的人?”林平凡皺眉,“比如?”
“比如那個給你送飯的張美玲,比如你樓下的鄰居,比如你常去的便利店老板,甚至...”陳婆婆看向蘇小糖,“比如這個丫頭。”
蘇小糖的臉色,瞬間白了。
“我?我會被...”
“不一定。”陳婆婆說,“但有可能。S-07的侵蝕是無形的,它可能在你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埋下一顆‘種子’,等時機成熟,就發(fā)芽、生長、控制你。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要互相監(jiān)督。如果發(fā)現(xiàn)對方有任何異常——記憶錯亂,性格突變,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立刻隔離,然后聯(lián)系我。”
她從茶幾抽屜里拿出兩個小小的、銀色的鈴鐺,遞給兩人。
“戴在手上。如果你們中任何一個被侵蝕,鈴鐺會響。雖然不一定能預(yù)警早期侵蝕,但至少...聊勝于無。”
林平凡和蘇小糖接過鈴鐺,戴在手腕上。鈴鐺很小,很輕,幾乎感覺不到重量,也不會響,除非...
“最后,”陳婆婆站起身,拄著拐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胡同,“如果你真的決定留下來,面對S-07,你需要更多力量。你現(xiàn)在的錨點太脆弱,需要加固。加固的方法...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去問問‘圖書館’。”
“圖書館?”林平凡一愣。
“不是真的圖書館。”陳婆婆說,“是一個地方,一個...收集了世界上所有‘異常’知識的地方。它的入口不固定,位置隨時在變,但有一個規(guī)律——它只會出現(xiàn)在‘求知者最需要它的時候’。如果你想找它,就帶著最迫切的問題,去你最熟悉的地方等待。它可能會來,也可能不會。看運氣。”
她轉(zhuǎn)過身,看著林平凡。
“我能幫你的,就這些了。剩下的,靠你自己——還有這個小丫頭。”
她頓了頓,補充道:
“對了,你之前問的香蕉皮。”
林平凡心臟一跳。
“香蕉皮...不是自然出現(xiàn)的,對吧?”
“對。”陳婆婆點頭,“是有人‘放’在那里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你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使用能力,留下‘現(xiàn)實印記’,錨定你的存在。至于放香蕉皮的人是誰...”
她笑了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你心里其實有答案,不是嗎?”
林平凡沉默了。
他有答案。
但他不愿意相信。
因為那個答案,意味著他從三年前退役,到開事務(wù)所,到遇見蘇小糖,到處理所有委托...全部,都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實驗”。
而他,是實驗籠里的小白鼠。
“好了,走吧。”陳婆婆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我該睡午覺了。記住我的話:小心周明,小心身邊的人,小心S-07。還有...”
她看著林平凡,眼神變得很深。
“如果你真的去了‘圖書館’,幫我問個好。告訴那個看門的老家伙,陳婆還活著,讓他少喝點酒,多活幾年。”
門,自動打開了。
送客的意思很明顯。
林平凡和蘇小糖站起身,道了謝,走出門。
門在身后關(guān)上。
胡同里,陽光正好。
但兩人都覺得,脊背發(fā)涼。
回事務(wù)所的路上,兩人都很沉默。
出租車里,蘇小糖一直盯著手腕上的銀色鈴鐺,像是在確認它會不會突然響起來。
“老板,”她終于開口,聲音很小,“您覺得...我們中,誰會先被侵蝕?”
“不知道。”林平凡說,“但如果是你,我會救你。如果是我...”
他頓了頓。
“如果是我,你就跑。跑得越遠越好,然后去找陳婆婆,或者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別回頭。”
蘇小糖抬起頭,看著他。
“我不會跑的。”
“你必須跑。”
“我不會。”蘇小糖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您救了我兩次。一次在虛無,一次在影噬者那里。如果您被侵蝕了,我就把您救回來。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直到救回來,或者...我們一起死。”
林平凡看著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轉(zhuǎn)過頭,看向窗外。
“傻。”
他說。
但嘴角,很輕地,向上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