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城子到市中心醫院,展旭沒有坐車。
他選擇了步行——這條路,九年前他走過無數次。有時是送慧慧到醫院后獨自離開,有時是買了夜宵回來找她,有時是等了一整夜后,在清晨的冷風中走回住處。
今晚,他走得很慢。
街道兩旁的變化很明顯:那家24小時藥店還在,但招牌換了;那家賣豆漿油條的早餐攤沒了,變成了一家奶茶店;醫院對面的小旅館重新裝修過,外墻貼了白色瓷磚,在路燈下反著冷光。
市中心醫院的輪廓出現在視野里。
那座六層的白色建筑,在夜色中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方盒子。急診室的紅色燈牌格外刺眼,“急診”兩個字亮得有些慘烈。門口的救護車停車區空著,只有幾輛出租車在等活。
展旭在醫院大門外站了一會兒。
九年前,這里是慧慧實習的地方,也是他們關系開始變化的起點。2015年春天,她開始了為期一年的實習,分配在市中心醫院的內科病房。從那以后,他的生活里多了一項固定內容:在醫院等她。
一開始是甜蜜的。她會抽空溜出來,在樓梯間和他見面幾分鐘,塞給他一顆糖或一塊巧克力,說“我忙完這段就出來”。他就在外面等,有時在花園的長椅上,有時在門診大廳,有時就在這扇大門外。
后來等待的時間越來越長。她從十分鐘變成半小時,從半小時變成一小時,最后常常是整個夜班都見不上一面。他就在醫院里找地方等——那些散落在各處的長椅,成了他夜晚的棲身之所。
展旭走進醫院大門。
門診大廳很安靜,只有幾個值班的保安和掛號窗口的工作人員。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那種獨特的、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味道。九年前,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習慣這個味道,現在一聞到,記憶就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他走到大廳角落的長椅前。
這是一排藍色的塑料椅,和九年前一樣。他記得自己曾在這張椅子上睡過覺——等得太晚,太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身上蓋著慧慧的護士服,她坐在旁邊,眼睛里有血絲。
“你來了怎么不叫我?”他說。
“看你睡得香。”她笑,“像個小孩子。”
“幾點了?”
“凌晨三點。我剛下班。”
“我送你回學校。”
“不用了,我跟同事合租了房子,就在附近。”她說,“倒是你,怎么回去?”
“走路,不遠。”
那是2015年5月的一個夜晚。那時她剛開始實習兩個月,還保持著最初的熱情,每天回來都會跟他說病房里的事:哪個病人好轉了,哪個病人出院了,哪個家屬送了錦旗。
她會說:“展旭,我覺得當護士真好,能幫到人。”
他說:“嗯,你穿護士服的樣子特別好看。”
她就笑,眼睛彎成月牙。
但現在回想起來,就是從那個時期開始,有些東西在悄悄改變。她不再只是他的慧慧,她開始成為“護士慧慧”。她的世界里不再只有他、學校、麻辣燙、KTV,開始有了生老病死,有了人情冷暖,有了他無法完全理解的沉重。
展旭離開門診大廳,走到住院部。
走廊很長,燈光蒼白。墻上的宣傳欄換了新內容,但那種醫院特有的安靜——不是寂靜,是一種壓抑的、充滿期待的、混合著儀器嘀嗒聲和偶爾咳嗽聲的安靜——還和九年前一樣。
他記得住院部三樓的護士站旁邊有一張長椅,他常在那里等她。那張椅子正對著電梯,能看見每個進出的人。他會坐在那里,看醫院的時鐘一分一秒地走,看護士們匆匆來去,看家屬們臉上的焦慮或釋然。
有一次,一個老太太在他旁邊坐下,坐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時,她問他:“小伙子,你在等誰?”
“等我女朋友,她是這里的護士。”
“哦。”老太太點點頭,“我等我老伴。肺癌晚期,醫生說就這幾天了。”
他不知該怎么接話。老太太卻很平靜,繼續說:“我們結婚四十二年了。以前總覺得時間還長,現在才知道,時間過得真快。”
第二天他再去時,那張長椅空著。他問護士站的護士,護士說:“3床的老太太?她老伴凌晨走了,她也回家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醫院里近距離接觸死亡。不是電視劇里那種戲劇性的場面,就是很平靜的——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回家了。像潮水退去,不留痕跡。
他把這件事告訴慧慧,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說:“我今天也送走了一個病人。肝癌,才四十五歲。他女兒跟我差不多大,哭得站不起來。”
他說:“你不難受嗎?”
“難受,”她說,“但得忍著。護士不能哭,哭了病人和家屬會更難受。”
那天晚上,她抱著他,抱得很緊。什么也沒說,但他能感覺到她的顫抖。那不是害怕,是一種更深的東西——對生命的無力感,對死亡的敬畏,對這份工作帶來的重壓的初步認知。
展旭走到三樓護士站。
那張長椅還在,但換了新的,木頭變成了不銹鋼。此刻空著,反射著走廊蒼白的光。護士站里有兩個護士在寫記錄,都很年輕,不是九年前的那些面孔了。
他繼續往前走,走到重癥監護室外面。
這里的椅子更多,排成一排。九年前,他在這里等過最久的一次——慧慧那天在ICU值班,一個危重病人搶救,她從下午三點進去,一直到凌晨一點才出來。
他就在這些椅子上坐了十個小時。
十個小時里,他看見了很多:有家屬跪在醫生面前哭著求“再救救”,有老人獨自坐在角落抹眼淚,有年輕人紅著眼睛打電話籌錢。醫院像個巨大的舞臺,每天上演著最真實的人生戲劇,沒有劇本,沒有彩排,只有即興的悲歡離合。
凌晨一點十分,慧慧出來了。口罩還沒摘,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眼圈。看見他,她愣了一下:“你怎么還在這里?”
“等你。”
“我不是讓你先回去嗎?”
“不放心。”
她摘下口罩,臉上有勒痕。她走過來,在他旁邊坐下,靠在他肩膀上。很累的樣子。
“那個病人……”他問。
“沒救過來。”她的聲音很輕,“主動脈夾層破裂,送來的時候就不行了。搶救了八個小時,最后還是……”
她沒說完,但他懂了。他摟住她的肩膀,感覺到她在微微發抖。
“展旭,”她忽然說,“如果有一天我生病了,要死了,你會怎么辦?”
“別說傻話。”
“我是認真的。”
他想了想,說:“那我就陪你,一直陪到你最后一刻。”
“然后呢?”
“然后……”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然后你要好好活下去,”她說,“找個好女孩,結婚,生孩子,過正常的生活。”
“別說這些。”他打斷她。
但她繼續說:“真的。如果我死了,你不要一直難過。難過一陣子就夠了,然后要繼續生活。”
現在回想起來,那大概是分手最早的預兆。她已經開始思考死亡,思考離別,思考沒有彼此的生活。而他還在想“永遠在一起”,想“不會分開”。
兩個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思考著不同維度的問題。這種錯位,比任何爭吵都致命。
展旭在ICU外的長椅上坐下。
不銹鋼的椅子很冰,透過褲子都能感覺到寒意。他看著對面墻上“重癥監護室”那幾個紅色大字,想起慧慧那張疲憊的臉,想起她說“如果我死了”時的平靜。
她沒死。他們分開了。
但某種意義上,那個在他懷里說“你要好好活下去”的女孩,確實死了。死在了醫院的長椅上,死在了ICU外的走廊里,死在了見證太多生死后的某個深夜。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成熟、更現實、更知道人生無常的“護士慧慧”。
而那個二十三歲的展旭,還停留在“愛情大過天”的年紀,無法理解她的變化,也無法跟上她的步伐。
所以后來,當她說“我們分手吧”時,他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第二反應是憤怒,第三反應是崩潰。但他從沒想過,也許在她心里,這場分手已經醞釀了很久——從她第一次送走病人,從她第一次思考生死,從她第一次意識到,有些陪伴無法跨越生命的重量。
醫院里的愛情,注定比其他地方的更沉重。
因為在這里,你每天見證的不僅是別人的生離死別,也是對自己愛情的一次次拷問:如果生病的是他/她,我能承受嗎?如果死別的是我們,對方能活下去嗎?
這些問題沒有答案,但它們像慢性毒藥,一點一點侵蝕著年輕的、以為能戰勝一切的信心。
展旭站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是醫院的后花園,夜晚看不清楚,只能看見幾盞路燈和光禿禿的樹。九年前,春天的時候,花園里會有花開,他和慧慧會在那里短暫地散步。她會指著某種花說:“這是某某科的病人送的,說能安神。”
他說:“你喜歡花嗎?以后我天天送你。”
“不要,”她笑,“花會謝。我要不會謝的東西。”
“什么東西不會謝?”
“不知道,”她說,“也許……記憶?”
現在想來,她說對了。花會謝,人會變,愛情會消失。只有記憶,頑固地留在那里,像這些長椅一樣,即使換了材質,換了位置,但功能不變——讓人坐著,等待,思考,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感受時間的流逝。
展旭離開ICU區域,走到急診科。
這里的椅子最多,人也最多。即使在這個時間,還有幾個家屬在等待。一個年輕男人在來回踱步,一個老人在閉目養神,一個母親抱著孩子輕聲哼歌。
他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這里是他等慧慧最多的地方。因為急診科最忙,她常常被臨時調過來幫忙。他會坐在這里,看她穿著護士服匆匆走過,有時會看他一眼,做個口型:“等我。”
他就等。有時十分鐘,有時半小時,有時幾小時。
等待的過程中,他學會了看急診科的門道:什么樣的傷情會被優先處理,什么樣的病人可能熬不過今晚,什么樣的家屬會鬧事,什么樣的會沉默接受。
他也學會了醫院的節奏——不是朝九晚五的規律,而是隨時可能被打破的、充滿不確定性的節奏。一個電話,一個急救車的聲音,就能讓整個科室進入戰斗狀態。
慧慧在這樣的節奏里生活了一年。而他,作為陪伴者,也被迫適應了這樣的節奏。他們的約會常常被打斷,計劃常常被取消,就連好好吃頓飯都成了奢侈。
有一次,他們好不容易湊出時間去看電影。看到一半,她的電話響了——科室緊急缺人,叫她回去。她抱歉地看著他,他說:“去吧,工作重要。”
她匆匆離開,他一個人看完了后半場電影。不記得劇情了,只記得那種空蕩蕩的感覺——電影院里坐滿了人,但他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
后來這樣的次數多了,他也習慣了。甚至開始覺得,這就是他們愛情的樣子——永遠在等待,永遠可能被打斷,永遠要有“計劃趕不上變化”的準備。
但他沒想過,這樣的狀態會讓人疲憊。疲憊到有一天,她可能不想再這樣了,可能想要一種更穩定、更可預測的生活。
而那種生活里,可能沒有他。
展旭在急診科的長椅上坐了二十分鐘。
看著醫護人員進進出出,看著家屬們臉上的表情,聞著空氣中消毒水和各種氣味混合的味道。這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到像回家一樣。
但這里不是他的家。從來都不是。
他只是個過客,一個曾經在這里等待過的人。像那些家屬一樣,等待一個結果,等待一個人,等待一段不知道會不會有未來的時間。
現在,等待結束了。
結果出來了——他們沒有未來。
人走了——她離開了他。
時間過去了——九年。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急診科的方向。
紅色的“急診”燈牌還在閃爍,像一顆永不疲倦的心臟。但曾經在這里跳動的那顆屬于他的心臟,已經停跳很久了。
他走出醫院大門,冷風撲面而來。
回頭看一眼,那座白色的建筑在夜色中沉默著。那些長椅還在,那些等待還在,那些生離死別還在。
只是不再有他,不再有她,不再有他們的故事。
他們的故事,已經成了那些長椅上的無數故事之一——短暫地停留過,留下一點溫度,然后離開。
等下一個等待的人坐下時,那點溫度早就散盡了。
就像愛情,來過,熱過,然后冷了。
冷到連余溫都感覺不到,只能靠記憶來取暖。
而記憶,是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取暖方式。
因為它會美化,會淡化,會選擇性地記住一些,忘記另一些。
最后你分不清,你懷念的到底是那個人,還是那個在長椅上等待的、年輕的、相信永遠的你自己。
展旭點燃最后一支煙,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影子在身前拉長,又在身后縮短。
醫院遠了,長椅遠了,那個穿護士服的女孩遠了。
只剩下一個三十一歲的男人,在冬夜的街頭,抽完一支煙,踩滅煙蒂,繼續往前走。
前面還有很多路要走。
還有很多長椅要坐。
還有很多夜晚要一個人度過。
但至少他知道,他曾那樣等過一個人。
等過,就夠了。
不等了,也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