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代雪音所言的懲罰,實踐起來,頗為別致。
江臨被她安排在了神社的側殿休息:
這里,恰好是他兩百年前的居所。
奇異的是,巫女小姐以「我得好好‘看守’受罰之人」為由,也跟了進來。
只不過。
她自己抱著被褥和枕頭,在地板上鋪好了地鋪。
反而,將側殿里柔軟的床鋪,讓給了江臨。
江臨看著她這通操作,實在有些哭笑不得:“雪音……”
他指了指地板,又指了指床,“你管這個叫「懲罰」?
“懲罰就是讓你自己睡地板,讓我這個「罪人」舒舒服服睡床?”
他試著商量:“……真不用換換?我睡地板也沒問題的。”
“不換。”
神代雪音不假思索道;她正跪坐在地鋪上,仔細整理被角。
“雖然是懲罰……”
她垂下眼簾,“但再怎么,也不能讓夫君睡地板啊。”
江臨:……
這算什么懲罰?
這算科幻片吧。
他瞧著過于懂事的巫女小姐,提議道:“那,要不你也上來?
“這張床還蠻大的。”
“不要。”
神代雪音伸出食指,在空中比劃一個大大的「×」,“說好了是懲罰。今晚,臨君別想抱著我睡覺。”
少女的態度異常堅決。
無論江臨如何勸說,她都不肯退讓半步。
無奈之下,江臨只得獨自躺上床鋪。
夜色漸深,萬籟俱寂。
裹在溫暖的被褥里,聽著窗外稀疏的飄雪聲,江臨的意識很快模糊起來。
在神代雪音悄悄的注視下。
他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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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喔——!”
不知過了多久。
一聲嘹亮的公雞打鳴,刺破了寧靜的夢境。
天亮了?
……等等,會冬山巔,哪來的公雞?
江臨迷迷糊糊,睜開眼。
在看清頭頂景象的瞬間。
他頃刻一怔,殘余的睡意被驅散大半。
江臨連忙揉揉眼睛,確認自己不是眼花。
頭頂哪里還是神社側殿的天花板與橫梁。
不知何時。
它已變成了由粗糙石塊砌成的拱頂,風格厚重古樸,類似古典時代的羅馬建筑。
空氣中,彌漫著薰衣草干燥后的淡淡香氣。
清晨的陽光,透過高處狹窄的窗戶灑入,在空氣中照出光柱,無數微塵在其中飛舞。
“……給我,干到哪兒來了?
“總不可能又穿越了吧?!”
他下意識想要坐起,卻感覺身體異常沉重。
低頭一看,他再次愣住。
只見自己身上,竟然套著一套厚重到夸張的全身板甲!
除去頭部,從脖頸到腳踝,每一寸軀體,都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金屬之中,只露出了一個腦袋。
而且,這鎧甲厚得離譜!
光是胸甲的部分,目測就有好幾厘米的厚度!
……這特么是拿來防御弩炮,還是準備硬扛巨龍吐息?!
“到底怎么回事……”
江臨思緒一片混亂。
就在這時,一股清冽的寒意,驀地在他腦海深處拂過,讓他打了個激靈,清醒了不少。
是……雪音的寒風?
這陣寒意,仿佛有提神醒腦之效。
江臨思緒頃刻清晰,結合現狀,他做出了推論:
——自己,應該是被某種力量,拖入了「幻境」之中。
什么時候中的招?
在「凜冬」魔女的領域,在神代雪音的眼皮子底下,誰有這么大本事,能悄無聲息地將他拉入夢境?!
答案,呼之欲出。
“陰得可怕啊,圣女小姐,”
鎧甲的重量,喚醒了江臨塵封的記憶:
“這鎧甲,應該就是我在那個「圣女小姐」的存檔里,從頭穿到尾的那一套。”
那么問題來了。
“……現在這幻境,到底是這個存檔的,哪個時間節點?”
就在他努力回憶時。
篤、篤、篤。
房間的木門,被人輕輕敲響。
隨之傳來的,是一道似百靈初啼般,悅耳動聽的少女嗓音:“騎士先生……
“您起來了嗎?”
江臨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嗯。”
得到許可,木門被緩緩地推開。
一道纖細的身影,逆著涌入的晨光,映入眼簾。
少女容顏端的是閉月羞花,純凈無暇。
她身著一襲潔白的修女服,頭上戴著同色的頭巾,幾縷燦爛的金發從頭巾邊緣垂落,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她那褐色眼眸,仿佛天然盛滿「圣潔」,只是讓人瞧上一眼,便會莫名感到心安與平靜。
「薇爾莉特·安格洛斯」。
尚未異變為「凈穢魔女」的——
小修女,安格洛斯。
“騎士先生,”
少女快步走到床邊,雙手交握在胸前,語氣略顯急促:
“又、又有好多生病的百姓,聚集在教堂外面了,
“他們病得很重,身上,又長出了那些黑色的、潰爛的可怕東西……”
“我們,要去幫幫他們嗎?”
聞言。
相關的記憶碎片,在江臨腦海中點滴閃現。
這一局,他的身份是「圣騎士」。
「潰生鬼」肆虐,其散播的可怕瘟疫與**詛咒,讓南大陸哀鴻遍野。
彼時,名為安格洛斯的小修女,家族世代,追尋凈化瘟疫的方法。
她的父親、母親、乃至祖父母,因此相繼殉道。
盡管悲痛欲絕,這個善良的女孩,依舊踏上前人未竟的道路,苦苦尋覓能「凈除污穢」的救世良方。
當然,僅憑她一人之力,無異于癡人說夢。
于是,江某人我來了。
……
「騎士先生,真的……能治好惡鬼的詛咒嗎?」
「嗯。」
「……沒有后遺癥嗎?不會……傷到騎士先生您吧?」
「沒有。」
「……」
「騎士先生的鎧甲,為什么……越穿越厚了?」
「因為帥。」
江臨自然不會告訴她真相。
所謂的「圣騎士」凈化,不過是利用系統的特殊機制,將感染者身上的「污穢詛咒」,轉移、承載到自己身上。
他的軀體,在鎧甲之下,早已被**與潰爛悄然侵蝕,變得越來越非人,越來越可怖。
為了將這個秘密維持到最后,不讓她過早發現真相、從而阻止他的計劃……
江臨將鎧甲,打造得越來越厚,將自己包裹得越來越嚴實。
「一切,都是為了養成最高品質的魔女」
.....
江臨望著眼前天真無邪的少女,心下五味雜陳。
很出戲啊,真的很出戲。
特別是……你堂堂「凈穢」,張口閉口「臟小狗」,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后。
又扮出這副純真無邪的模樣……
叫江某,如何入戲啊?
...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前女友了。
必須重拳出擊!
“安格洛斯小姐,”
江臨嘆口氣,決定單刀直入,打破虛偽的溫情戲碼:
“……這不過是你編織的幻境而已,我們,又何苦在這里演戲呢?”
“我們大可開誠布公,好好聊聊。”
小修女愣了一下。
她眸中閃過茫然與困惑:“騎士先生,您、您在說什么呢?什么幻境?”
她微微歪頭,顯得更加不解。
隨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踮起腳尖,伸出手,將柔軟手背貼在江臨的額頭上:
“是太過辛勞,發燒了嗎?”
隨著她的觸碰。
一股溫暖純凈的魔力,流入江臨的四肢百骸,驅散著鎧甲帶來的僵硬與不適。
這感覺……異常真實。
魔力流動的軌跡、治愈特有的暖意、甚至她指尖的觸感。
都細膩得,全然不似幻境造物。
饒是江臨,在這一刻,也不禁產生一瞬恍惚。
安格洛斯收回手,抿嘴輕笑,臉頰微紅:“很抱歉,騎士先生……
“我很沒用,不像您那樣,擁有凈化瘟疫的神圣力量,可以療愈世人,
“我的這點治愈小法術,……只對騎士先生有效呢,
“而、而且,好像也只能幫您緩解一點點疲勞,治不了真正的傷病。”
她低下頭,雙手無措交握:“……其實,
“大家真正應該奉為圣子,當作救世主來崇拜的,是騎士先生才對,
“而不是……
“……把我這個什么忙都幫不上的無用之人,奉為「圣女」。”
言及此處。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江臨的鎧甲上。
少女褐色的眸子里,盈滿心疼。
“騎士先生的鎧甲,好像比昨天,又厚重了幾分……”
她輕聲說著。
仿佛,鎧甲的重量也壓在了她的心上。
“穿著這么重的鎧甲,行動會很困難吧?
“睡覺的時候,一定也很不舒服,
“休息的時候,不妨將它脫下來,換上輕便的衣服,好好睡一覺,可以嗎?”
少女頓頓,頭埋得更低,睫毛顫顫:“不然的話,
“……我會……很心疼的。”
好家伙!
「凈穢」閣下,真是裝糊涂的天才!
奧斯卡都欠您一座小金人!
這份演技!
這克制中暗含崇拜,純凈下藏著情愫的完美演繹!
簡直活靈活現!
這份功力,比起他江某人,恐怕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江臨剛下意識地想著:自己當然不可能脫下鎧甲:
按照原定劇本,此時「蓄力」還未完成。
若被她發現,鎧甲下自己**的軀體。
小修女絕對會想盡一切辦法救他,從而偏離「魔女化」的預定軌道。
欸?
等等!
江臨回過神來。
自己早就不是在玩《魔女》游戲了!
剛才那一瞬間,自己居然下意識順著對方的節奏,入了戲?
江臨沉默片刻,眼神漸漸銳利。
他搖搖頭,語氣轉為冷淡:“……夠了。”
他看著小修女,聲音沉下來:“安格洛斯小姐,或者說……
“……「凈穢」閣下,
“這場戲,還要演到什么時候?
“你把我拉進這個幻境,到底想做什么?”
說來也怪。
按理說,面對「凈穢魔女」,他不該如此硬氣。
但她先前的姿態,確實讓江某人有些不爽了。
至少,在親眼見到柴刀前!
我,江臨,絕不先低頭!
你的騎士先生,永遠有他的驕傲和脾氣!
被江臨突如其來的嚴厲語氣嚇到。
安格洛斯嬌軀一抖,一如受驚的小兔子,頃刻委屈起來:“騎、騎士先生……
“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惹您生氣了?”
她怯生生想要上前,又不敢:“您、您是不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沒關系的,我——”
江臨不為所動,甚至將聲調壓得更低:“別裝了。”
安格洛斯再次一怔,僵在原地。
她眸中倏爾蓄滿霧氣,委屈與不解,近乎凝實。
在數秒沉默后。
她突然動了。
少女向前一撲,伸出雙臂,試圖擁抱江臨:
——盡管,鎧甲的金屬弧度,讓她根本無法真正將之環抱。
小修女將臉貼在冰冷的胸甲上,帶著哭腔:“……騎士先生別生氣,
“……我可以改的,我很聽話的,
“對不起、對不起……
“都怪我沒用,要是我能殺死「潰生鬼」,就不會讓騎士先生承受那么多痛苦,變得那么累……”
她的音調越來越低,像是哀求:“我、我們躲起來好不好?
“....我不想讓騎士先生再受苦了,
“我、我們可以找個地方隱居,躲起來,對,躲起來....
“——騎士先生,
“可不可以……
“……不要用這樣的眼神……
“……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