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的觸感,逐漸詭異。
它不再溫潤,也不再純凈。
江臨感覺,這潭池水,此刻更像一片無邊無際的深淵。
一個名為「擁抱」的深淵。
“騎士先生……”
「凈穢」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知何時,她虛幻的語調(diào)已然凝實,不再遙遠(yuǎn)。
仿佛,她就附在江臨耳邊,輕柔吐息。
她毫不掩飾驚喜,帶著一種近乎純真的開心。
這位在世人眼中,最為極端、最為恐怖的魔女。
此刻,聲線竟帶著顫,仿佛羞澀,又好似在擔(dān)心這是易碎的夢境,語氣中,縈繞著患得患失的悵然:
“靈魂,是你,
“這具軀體,也是你,
“我的騎士先生……
“你終于……舍得回到我身邊了?”
不。
我一點兒也不舍得。
「舍得」酒很貴,而且后勁太大,容易出事。
江臨只當(dāng)自己是一根沒有知覺的木頭,或一塊頑石。
他緊閉雙眼,屏住呼吸,仿佛耳朵聾一樣,對圣女小姐的呼喚,沒給出任何回應(yīng)。
不過。
聲音的主人,顯然不打算放過他。
“哎呀……”
圣女小姐的音調(diào)忽然一轉(zhuǎn),染上了一絲嫌棄。
準(zhǔn)確一點。
與其說是嫌棄,不如說那是一種....病態(tài)的扭曲:
“怎么,把自己弄得這么臟啊?
“江臨,我的臟小狗,
“你身上,沾染了好多……亂七八糟的味道呢,
“……哦,聞到了,
“有從星空墜落下來的、那個臭鐵疙瘩的味道,
“還有,「晨曦」虛偽的光明余燼……”
“還有什么呢……?
“說來,這儀式池水,不過是臟小狗當(dāng)年、送給我的「符水」的產(chǎn)物,
“畢竟不是我的造物,
“借它的「眼睛」,我看不真切,嗅不全……
“我的騎士先生....
“這一千五百年,你是不是,
“....有些不乖啊?”
無論對方怎么說。
江臨猶如西北老漢,一動不動。
他只覺著,一雙冰涼的纖纖玉手,仿佛正順著他的脊椎游走。
其觸感偏冷,浸透肌膚,觸及靈魂,刺得他忍不住戰(zhàn)栗。
江臨繼續(xù)裝死。
圣女小姐?你在說什么?能不能大聲點?
本大學(xué)牲說聽不見,就是聽不見!
選擇性失聰,是當(dāng)代年輕人的被動技能!
漸漸的。
對方的話,逐漸急促,某種情緒開始翻涌:
“……好想你,
“我真的,好想親眼看看你,
“不要、不要再借用這劣質(zhì)的池水了,
“等我……
“我這就來找你,
“我要親自……把我的臟小狗,把你身上不該有的污穢,一點一點,全部凈化掉。”
江某人才不臟。
江某人干凈得很。
咳咳。
我的名字是江臨,19歲,住在月心東路別墅一帶,未婚;每天都有認(rèn)真洗漱,最晚三天洗一次澡;我不抽煙,酒也淺嘗輒止;晚上11點睡覺,保證睡足8小時,睡前一定喝一杯溫牛奶,做20分鐘舒緩拉伸——
他正通過這種無厘頭的方式,分散注意力。
確保自己的面部肌肉,不會抽搐,露出破綻。
只是。
圣女小姐,似乎缺乏耐心陪他玩沉默的游戲:“……臟小狗。”
“為·什·么·不·回·話?”
因為怕出事啊。
潔癖狂什么的,最是可怕。
還是軟軟黏人的洛薇雅好,還是端莊溫柔的雪音好……
江臨繼續(xù)貫徹「裝死」策略。
考慮到自己已經(jīng)溺在水中太久。
他干脆模仿溺水者,雙臂在水中抽搐掙扎,脖頸一次次后仰,想脫離水面呼吸,卻又始終無法成功。
他在努力傳達(dá)一個信息:
「我快淹死了,意識模糊,什么都聽不見。」
「我什么都沒聽到。」
「我只是個快要窒息的倒霉蛋。」
可,
就在他表演得投入時——
“呵……”
一聲輕笑,很冷,很脆,在江臨耳畔炸開:
“騎士先生的演技……
“哪怕過了一千五百年,也絲毫沒有退步,
“....不,甚至更精進(jìn)了。”
圣女小姐追憶著,語調(diào)譏誚:“當(dāng)年,
“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小修女,就是這樣,被騎士先生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被你騙走了懵懂的初心,騙走了愛慕與信賴……
“...啊,這么說也不對,
“因為愛你這件事,
“是我死心塌地,至今未曾改變的,
“我真正被你騙得深的……
“是那個「真相」啊,我親愛的,騎士先生。”
猶如貓捉老鼠,她略有戲謔:“所以,我的臟小狗,
“你覺得,同樣的把戲,
“....還能糊弄我第二次嗎?”
話音落地的剎那:
啪!
圣女小姐,似乎敲了一個響指。
嘩啦啦——!
束縛感、溺斃感、池水的觸感,在一瞬間煙消云散!
“呼——咳!咳咳!”
江臨睜大眼睛,如同從海底被拽回水面,身體本能向前一躬,大口吸入空氣,劇烈喘息起來。
當(dāng)視覺重新聚焦。
江臨愣在原地,瞳孔收縮,一時愕然。
自己哪里,還趴在白玉水池邊?
他此刻,竟是站在密室石門內(nèi)側(cè),一只腳甚至還踏在門檻上。
一步之遙,林檀河正站在他面前,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語氣略有無奈:“江臨先生,
“這是我第十次提醒你了,
“你的凈化儀式,早在五分鐘前就已結(jié)束,
“按照規(guī)定和后續(xù)流程,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走出這扇門,通知雷鳥專員進(jìn)來,
“還請你……
“不要一直站在門口發(fā)呆。”
江臨語塞。
他下意識抬手,摸向自己的頭發(fā):
觸感微濕,但發(fā)梢已經(jīng)半干,殘留的水珠早已滑落殆盡,根本不是剛出水的狀態(tài)。
他再看向密室中央的白玉水池。
池面平滑如鏡,水波不興,顯然,已有一段時間沒受過擾動。
“親愛的?”
腳邊傳來拉扯感。
布娃娃形態(tài)的洛薇雅,仰著小臉,伸手拽拽他的褲腿,灰藍(lán)色的眸子盛滿擔(dān)憂。
她通過意念直接溝通:“……你發(fā)愣好久了,
“布娃娃形態(tài)下,洛薇雅的感知被限制得很嚴(yán)重……,
“是……遇見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嗎?
“可以告訴洛薇雅嗎?”
江臨心中苦笑。
淦。
圣女小姐,你贏了。
或許。
從她「注意」到自己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jīng)掉進(jìn)了她的陷阱里。
「凈穢」魔女,從來沒有將他鎖在水中。
她只是在自己意識深處,構(gòu)建了一個“無法掙脫池水”的逼真幻境。
然后....
好整以暇,躲在暗處,靜靜觀察他的反應(yīng)、他的小動作。
溺水是假的。
窒息是假的。
所以……
自己那番賣力的「溺水表演」,反倒成了弄巧成拙的笑話。
……當(dāng)年那個單純善良的小修女,究竟為什么,會變得如此可怕、如此機(jī)敏?
江臨思緒翻騰間。
耳畔,「凈穢」魔女幽冷的聲音,如附骨之疽般,幽幽響起:
“我的騎士先生,
“你是在,害怕我嗎?
“你在恐懼與我重逢嗎?
“你的偽裝、你的掙扎,是在擔(dān)心著什么?
“你又在,拼命地隱瞞著什么?”
那聲音頓了頓,如同銀鈴輕笑,又輕笑,
“趁現(xiàn)在,
“要好好想想借口哦,
“我……
“這就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