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側室,并非朝會議政的正殿,空間不大,陳設簡樸,卻自有一種沉靜肅穆的氛圍。此處是皇帝與最核心心腹商議機密要事的所在,窗外古柏森森,隔絕了外間的喧囂。
當李毅在內侍引導下步入時,室內已有了四人。
邢國公房玄齡與蔡國公杜如晦這兩位文臣之首,分坐于御案下首左右,皆著紫色常服,神色凝重,眉頭微鎖,面前攤開著一些文書,顯然已與皇帝交流過一些情況。房玄齡清癯儒雅,目光沉靜如水,透著洞悉世情的智慧;杜如晦則更顯剛毅果決,眉宇間帶著兵部尚書的干練。
另一側,衛國公李靖與翼國公秦瓊這兩位軍方柱石,則坐姿更為挺拔。李靖雖年長,但目光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霧;秦瓊面容沉穩,久經戰陣的殺氣已內斂為山岳般的厚重。兩人皆未著甲,但那股百戰余生的氣勢,依然充盈室內。
御案之后,李世民已換了一身便于行動的赭黃常服,背靠御座,雙手交疊置于案上,臉上沒有了平日的溫和笑意,只有帝王的深沉與冷峻。見李毅進來,他微微頷首,示意他就座——位置在秦瓊下首,正對著兩位文臣。
“臣李毅,參見陛下。”李毅行禮后,依言落座。他能感覺到室內凝重的氣氛,以及幾位重臣落在他身上那短暫卻含義復雜的目光。
“都到齊了。”李世民開門見山,沒有多余的寒暄,目光掃過眾人,“召諸位愛卿急來,非為北疆之事。長孫無忌奏報,北疆已定,大軍不日即回。朕所憂者,在內不在外。”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卻更顯凝重:“近據各處奏報,長安城內,宗室舊臣之間,暗流涌動,頗多詭秘勾連。淮安王、義安王等處,車馬往來異常;涼州長樂王李幼良,近來亦多怨望悖逆之語,與長安通信頻繁;更有右監門將軍長孫安業,行蹤詭秘,似與各方皆有牽扯,且曾數次接近大安宮。”
每一句話,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面。房玄齡與杜如晦對視一眼,眼中憂色更濃。李靖眉頭緊皺,秦瓊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緊。李毅則面沉如水,心中卻是一凜:
果然,李世民已經察覺到了!而且掌握的信息,比他自己零碎捕捉到的更為具體和指向明確!長孫安業……果然牽扯其中,而且竟敢接近大安宮?這膽子,未免太大了!
“諸卿,”李世民身體前傾,目光如炬,“羅藝伏誅,頭顱懸于城門,朕本以為足以震懾所有心懷叵測之輩。卻不料,有人非但不思悔改,反而暗中串聯,其心可誅!朕召諸卿來,便是要議一議,此事,該如何應對?”
室內一片寂靜,只有窗外風過柏葉的沙沙聲。
片刻,房玄齡率先開口,聲音平穩而清晰:“陛下,此事確需警惕,然亦不可操之過急,以免打草驚蛇,或激起不必要的動蕩。目前情報雖指向串聯,但其具體圖謀、參與人員、尤其是……是否與太上皇有所關聯,尚不明確。若貿然行動,恐授人以柄,反落人口實。”
杜如晦接口道:“房大人所言極是。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厘清脈絡,掌握實證。淮安王、義安王身在長安,其舉動尚在監控之中,或可徐徐圖之。然涼州李幼良,遠在邊陲,手握兵權,其態度動向,至關重要!若其確已心生異志,并與長安暗通款曲,則涼州一動,牽涉甚廣,恐非局部騷亂可比。”
他看向李世民,語氣斬釘截鐵:“必須立刻派人前往涼州,一則查證李幼良真實情形,其是否確有反意,與長安何人聯絡;二則,若其確有異動,則需評估涼州軍情、人心向背,并視情況……予以果斷處置,絕不能令其釀成大患!”
“克明所言,正是關鍵。”李靖沉聲道,他久經戰陣,對邊鎮軍將的心態與危害了如指掌,“李幼良性情暴虐,貪婪無度,對朝廷早有怨望。羅藝之事,或使其免死狐悲,更生懼意。若有人從旁煽惑,許以重利,此人鋌而走險,可能性極大。涼州乃西域門戶,兵精糧足,若生亂子,不僅隴右震動,更可能引動突厥等外族異心。必須盡早查明,早做決斷!”
秦瓊也點頭贊同:“不錯。涼州之事,拖延不得。只是……”他頓了頓,看向李世民,“派往涼州之人,身份需格外慎重。既要有足夠分量,能代表朝廷,令李幼良不敢輕慢,甚至有所忌憚;又需機敏果決,善于察言觀色,臨機應變;更要有足夠的膽魄與能力,以防萬一查實李幼良確已反叛,或調查過程中突發變故,此人需有能力穩住局勢,甚至……在必要時刻,能以雷霆手段,震懾乃至控制局面,防止事態惡化!”
秦瓊這番話,將派往涼州人選的關鍵條件,說得明明白白。分量、機敏、膽魄、能力,尤其是最后那“必要時以雷霆手段控制局面”的能力,幾乎是將人選指向了極其狹窄的范圍。
室內再次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緩緩轉向了一個人——自進入后便一直沉默傾聽、面容沉靜的冠軍侯,李毅。
房玄齡撫須,緩緩道:“此人選,確需文武兼備,膽略過人。尋常文官,恐難應對邊將驕橫,更無彈壓變亂之能;尋常武將,又恐失之魯莽,不擅探查機宜。且身份需足夠顯赫,方能令李幼良有所顧忌。”
杜如晦接口,目光也落在李毅身上:“更要緊的是,若李幼良確有反跡,朝廷必須在其未及完全發動、或與長安逆黨完全勾結之前,予以致命一擊!此雷霆一擊,非絕世勇力、赫赫威名、且對陛下絕對忠誠者,不能勝任。需能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亦能統御局部,暫鎮一方。”
李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李毅,眼神中帶著審視與一絲期許。秦瓊亦是如此。
李世民的目光,也終于定格在李毅臉上。他沉聲問道:“冠軍侯,諸卿之意,你可明白?涼州之事,關乎重大,可謂此次應對全局之關鍵一著。朕,需要一個人,去替朕看清涼州的真相,并在必要時,替朕斬斷禍根!”
壓力,如同實質般匯聚到李毅身上。
他心中瞬間轉過無數念頭。這是一次極度危險的任務!深入邊鎮,探查手握重兵、可能已經反叛的藩王,無異于孤身闖龍潭虎穴。一旦身份泄露或李幼良突然發難,便是十死無生之局。即便能查明情況,若需動手,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涼州都督府的兵馬,同樣是險象環生。
但,這同樣是一次巨大的機遇!若能圓滿完成此任,不僅將再立殊勛,更將在皇帝和這些核心重臣心中,奠定他不僅僅是“勇將”,更是可以托付機密大事、獨當一面的“國之干城”的地位!這將極大地鞏固他的圣眷與朝中位置,為他后續的“千年世家”之路,掃清更多障礙。
風險與收益,皆大到驚人。
李毅緩緩起身,面對皇帝與諸位重臣的目光,抱拳躬身,聲音不高,卻清晰堅定,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決絕:
“陛下,諸公。涼州之任,兇險非常,非大智大勇者不可為。臣,李毅,蒙陛下信重,授以冠軍侯之爵,享朝廷厚祿。值此朝廷隱憂之際,奸宄暗藏之時,臣豈敢惜身畏險?”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直視李世民:“臣愿往涼州!必竭盡所能,查清李幼良虛實動向。若其忠心未改,臣當宣示陛下天恩,安撫邊鎮;若其果懷異志……”
李毅眼中寒光一閃,一股凜冽的殺氣雖未外放,卻讓在座久經沙場的李靖、秦瓊都感到皮膚微微一緊:
“臣,必持陛下所賜之劍,為陛下除此逆臣,定涼州乾坤!”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沒有夸耀自己的武力,但那平靜語氣下蘊含的絕對自信與決死之心,卻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有說服力。想起他在豳州城下單騎破門、千里追殺羅藝的赫赫兇威,眾人心中均是一震:若論“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能力與膽魄,滿朝文武,恐怕確實無人能出冠軍侯其右!
李世民眼中精光大盛,猛地一拍御案:“好!朕果然沒有看錯人!冠軍侯忠勇可嘉,敢擔重任!此事,便委于你了!”
房玄齡與杜如晦對視一眼,微微頷首。李靖與秦瓊也露出了贊同的神色。
“不過,”李世民話鋒一轉,神色更加嚴肅,“此事需絕對機密。你此番前往,不可大張旗鼓。朕會予你密旨一道,并調撥百騎司最精銳的探子十人,充作你的隨從親衛,他們熟悉涼州情況,精通偵查潛伏,可助你一臂之力。你再從自己親衛中挑選二十名絕對可靠、身手高強之輩,一同前往。對外,便以‘奉旨巡查隴右軍務,撫慰邊軍’為名,具體目的,僅限此室中人知曉。”
“臣,領旨!”李毅肅然應道。
“記住,”李世民站起身,走到李毅面前,目光深沉,“查明真相為先。若無確鑿反跡,不可輕動。但若證據確鑿,或事態緊急……朕許你臨機專斷之權!務必果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鏟除禍首,控制涼州要害!朕,在長安等你消息!”
“必不負陛下重托!”李毅再次躬身,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責任,以及那隨之而來的、通往權力巔峰的又一塊堅實墊腳石。
一場針對朝中暗流的應對布局,就在這甘露殿側室之中,迅速敲定。而冠軍侯李毅,再次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即將踏上一條比戰場更加詭譎莫測、卻也更能決定其未來命運的險途。
窗外,秋風更緊,吹動古柏,發出陣陣嗚咽之聲,仿佛預示著前方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