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卯時三刻,晨霧縹緲未散。
冠軍侯府的正堂內(nèi),檀香于銅爐中裊裊盤旋。李毅與長孫瓊?cè)A并肩立于堂前,準(zhǔn)備行三日歸寧之禮。
依《禮記》古制:“娶婦三日,婦見舅姑。”然李毅父母早逝,這“見舅姑”之禮便簡化為謁見兄嫂——長孫瓊?cè)A雙親亦已不在,長兄長孫無忌便擔(dān)起了主婚長輩之責(zé)。
長孫瓊?cè)A今日擇了一身海棠紅織金襦裙,外罩杏色薄紗半臂,發(fā)髻綰成端莊的百合髻,斜插一支赤金銜珠步搖。步搖垂下細(xì)密的珍珠流蘇,隨步履輕搖間流光瀲滟,端莊中不失新婦的嬌妍。
只是她行走時步履略顯凝滯,每每抬步落足,都要微不可察地一頓。身側(cè)侍女春杏攙扶得格外小心,二人幾乎是一步步挪至堂前的。
李毅看在眼里,心中了然。這三日他雖已萬分收斂,奈何十三太保橫練淬煉出的體魄遠(yuǎn)超凡俗,即便百般克制,也非閨閣女子所能輕易承受。
“夫人。”他上前一步,很自然地伸出手臂。
這一聲“夫人”,喚得沉穩(wěn)而篤定。
長孫瓊?cè)A微微一怔,抬眸望他。晨光透過窗欞,在他英挺的面容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那張素日里棱角分明的臉,此刻顯得格外溫和。她頰邊泛起淡淡紅暈,將手輕輕搭在他臂彎,低聲道:“有勞……夫君。”
“夫君”二字,她說得極輕,卻字字清晰,帶著新婦特有的赧然與鄭重。
這是三日來她第一次如此喚他。大婚當(dāng)夜她羞怯得幾近失語,之后兩日又羞于啟齒。直到此刻,在這歸寧的莊重場合,這個稱謂終于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李毅臂彎微微收緊,予她支撐之力:“當(dāng)心腳下。”
府門外,歸寧車駕早已備妥。朱漆描金的八抬大轎靜靜停駐,轎簾繡著并蒂蓮紋,四角懸著鎏金鈴鐺。轎前是三十六名侯府護(hù)衛(wèi),皆著統(tǒng)一青色勁裝,腰佩長刀,肅然而立。轎后跟著十六抬歸寧禮,紅綢覆蓋,沉甸甸的,皆是宮中賞賜的錦緞玉器及李毅備下的各色珍玩。
管事上前躬身:“侯爺,夫人,一切已備妥,吉時將至。”
李毅頷首,轉(zhuǎn)向長孫瓊?cè)A:“夫人請上轎。”
他親自上前,為她掀起轎簾。長孫瓊?cè)A在春杏攙扶下緩步入轎,坐定后,自轎窗內(nèi)向他輕輕頷首。
轎簾落下,內(nèi)外視線隔絕。
“起轎——”
禮官高唱,轎夫穩(wěn)穩(wěn)抬轎起身。護(hù)衛(wèi)在前開道,禮隊(duì)隨后,一行緩緩駛出府門,向著崇仁坊的長孫府迤邐而去。
時辰尚早,長安城的街巷卻已漸次蘇醒。早市初開,炊煙裊裊,行人見這隊(duì)儀仗,紛紛駐足側(cè)目。
“是冠軍侯府的車駕!”
“定是新婦歸寧了,瞧瞧這陣仗……”
“聽聞新夫人是皇后親妹,司徒長孫大人的幼妹,真真是金枝玉葉……”
議論聲透過轎簾隱約傳來。長孫瓊?cè)A端坐轎中,指尖無意識地?fù)徇^腕上赤金鐲子——這是大婚次日,李毅親自為她戴上的。
三日前,她還是長孫府中備受寵愛的幺妹,是兄嫂呵護(hù)的掌上明珠。三日光陰,她便成了他人的妻子,冠上“李”姓,要以冠軍侯夫人的身份立于世間。
轎身輕晃,轎簾偶爾被風(fēng)掀起一角,能瞥見李毅騎在馬上的側(cè)影。他今日未著朝服,只穿一身玄色繡銀常服,腰束玉帶,身姿挺拔如松。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輪廓,那份戰(zhàn)場淬煉出的英氣,即便在這樣溫煦的場合也掩不住。
這個男子,便是她今后的夫君了。
長孫瓊?cè)A想起這三日的種種,頰邊又微微發(fā)熱。那些親密的觸碰,那些令人心慌意亂的夜晚,那些她從未體驗(yàn)過的、幾乎要將她融化的熾烈……
昨夜,當(dāng)他再次將她攬入懷中時,她終于忍不住低聲問:
“夫君……你這般氣力,尋常女子……如何承受得住?”
李毅當(dāng)時頓了頓,才在她耳畔輕聲道:“是我不好。往后……我定會更小心些。”
想到他說話時溫?zé)岬臍庀⒎鬟^耳廓,長孫瓊?cè)A的心跳又快了幾分。
隊(duì)伍行至崇仁坊時,坊門早已敞開。長孫府門前,以長孫無忌為首,闔府上下皆已候在門外。
長孫無忌今日身著紫色常服,頭戴進(jìn)賢冠,面色沉穩(wěn),目光卻頻頻望向街口。他身側(cè)站著夫人鄭氏,以及一眾族中子弟、管事仆役,烏泱泱站了一片。
見車駕緩緩行來,長孫無忌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神色。三日前,他還是以當(dāng)朝司徒的身份,受冠軍侯之禮;三日后,他卻要以兄長的身份,接受妹妹與妹婿的歸寧拜見。
這種身份轉(zhuǎn)換,饒是他久經(jīng)官場,也覺微妙。
轎子穩(wěn)穩(wěn)落地。
李毅翻身下馬,行至轎前,親自掀起轎簾,伸出手:“夫人,到了。”
一只素白的手輕輕搭在他掌心。長孫瓊?cè)A借著這力道緩步出轎,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瞇眼,才看清眼前的陣仗——
兄長長孫無忌與嫂嫂鄭氏站在最前,身后是府中所有有頭臉的管事、嬤嬤,再后是各房族人。所有人都看著她,目光中有欣慰,有打量,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探究。
“兄長,嫂嫂。”長孫瓊?cè)A松開李毅的手,上前兩步,盈盈下拜,“瓊?cè)A回來了。”
“快起來。”長孫無忌連忙虛扶,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妹妹的氣色尚可,但眼底那淡淡的青黑,以及行走時略顯滯澀的步履,卻瞞不過他的眼睛。
鄭氏已上前握住長孫瓊?cè)A的手,仔細(xì)端詳,溫聲道:“瞧著清減了些,可是不習(xí)慣?”
這話問得含蓄,周遭幾個年長的婦人卻已交換了意味深長的眼神。
長孫瓊?cè)A臉上飛紅,低聲道:“勞嫂嫂掛心,瓊?cè)A一切都好。”
李毅也上前,向長孫無忌、鄭氏躬身行禮:“李毅見過兄長,見過嫂嫂。”
這一聲“兄長”“嫂嫂”,叫得鄭重。
長孫無忌打量著他。這位年輕的冠軍侯,三日前還是朝中同僚,今日卻成了自己的妹婿。他心中那份因門第之見而生的芥蒂,在見到妹妹安然歸寧時,已消散大半。
“妹夫不必多禮。”長孫無忌扶起他,語氣比三日前溫和許多,“進(jìn)府說話。”
眾人簇?fù)碇敫?/p>
正堂早已布置妥當(dāng)。按歸寧禮的規(guī)制,設(shè)了主位、客位。因無父母在堂,長孫無忌與鄭氏便坐了主位,李毅與長孫瓊?cè)A坐客位首位,其余族人按輩分依次落座。
落座前,先要行敬茶之禮。
侍女奉上茶盤。長孫瓊?cè)A在李毅陪同下,跪于蒲團(tuán)之上,雙手捧起茶盞,高舉過額:
“兄長請用茶。”
長孫無忌接過茶盞,揭開杯蓋,茶香氤氳。他抿了一口,緩緩道:“瓊?cè)A,你今既已出嫁,便是李家的人。要謹(jǐn)守婦道,相夫教子,莫負(fù)冠軍侯厚愛,亦莫辱長孫家門風(fēng)。”
“瓊?cè)A謹(jǐn)記兄長教誨。”
長孫瓊?cè)A又奉茶給鄭氏:“嫂嫂請用茶。”
鄭氏接過,溫言道:“好孩子,日后要常回來走動。府中永遠(yuǎn)是你的娘家。”
“謝嫂嫂。”
敬茶禮畢,宴席始開。
席間珍饈羅列,觥籌交錯。族中子弟紛紛向李毅敬酒,言語間皆是恭賀之詞。李毅來者不拒,酒到杯干,面色卻絲毫不變——十三太保橫練淬煉的體魄,早已不懼尋常酒力。
長孫瓊?cè)A坐在他身側(cè),不時為他布菜添湯,動作嫻熟自然。雖是新婦,卻已頗有幾分當(dāng)家主母的沉穩(wěn)氣度。
酒過三巡,氣氛愈發(fā)熱絡(luò)。幾個與長孫瓊?cè)A年紀(jì)相仿的堂姊妹圍了上來,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瓊?cè)A姐姐,冠軍侯府大不大?有沒有咱們府上這般景致?”
“姐姐這身衣裳真好看,是宮中繡娘的手藝吧?”
“姐夫待你可好?”
長孫瓊?cè)A一一含笑應(yīng)答,言辭得體,舉止從容。只是每當(dāng)有人問及“姐夫待你可好”時,她臉上總會泛起淡淡的紅暈,含糊道:“夫君……待我極好。”
李毅在一旁聽著,唇角微揚(yáng)。
宴至中途,長孫無忌舉杯起身,朗聲道:“今日舍妹歸寧,蒙諸位族親蒞臨,無忌感激不盡。借此良辰,敬諸位一杯!”
眾人紛紛舉杯相和。
飲罷,長孫無忌看向李毅,正色道:“妹夫,瓊?cè)A自幼被家中嬌慣,性子難免任性些。日后若有不當(dāng)之處,還望你多多包容。”
李毅起身還禮:“兄長言重了。能娶到瓊?cè)A這樣的妻子,是李毅之幸。自當(dāng)珍之愛之,不敢有負(fù)。”
這話說得懇切,長孫無忌眼中露出滿意之色。
宴席持續(xù)了一個多時辰。散席后,女眷們簇?fù)碇L孫瓊?cè)A往后院敘話,李毅則被長孫無忌請進(jìn)了書房。
書房內(nèi),檀香幽靜。
長孫無忌親手為李毅斟茶,沉吟片刻,方道:“妹夫,朝中近日,恐有風(fēng)波。”
李毅神色一凜:“兄長指的是……”
“清藩司。”長孫無忌壓低聲音,“陛下命房相主持,徹查諸王封地、部曲、財(cái)產(chǎn)。這幾日,已經(jīng)有三位郡王被查出侵占民田、私蓄甲兵。陛下震怒,下旨削爵、收地、罰俸。”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這些王爺,在朝中盤根錯節(jié),與許多勛貴、世家都有姻親故舊。如今陛下要動他們的奶酪,他們豈會坐以待斃?這幾日,已經(jīng)有不少人暗中串聯(lián),準(zhǔn)備聯(lián)名上奏,請求陛下收回成命。”
李毅皺眉:“陛下圣意已決,豈是他們能左右的?”
“明面上自然不敢。”長孫無忌冷笑,“但暗地里使絆子、拖后腿,甚至……制造些‘意外’,卻是不難。妹夫,你是陛下的心腹愛將,又是新晉的冠軍侯,樹大招風(fēng)。這段時間,務(wù)必小心謹(jǐn)慎,莫要讓人抓住把柄。”
這話已是推心置腹的提醒。
李毅肅然道:“謝兄長提點(diǎn)。李毅自當(dāng)謹(jǐn)言慎行。”
長孫無忌點(diǎn)點(diǎn)頭,又換了個話題:“武備學(xué)堂之事,籌備得如何了?”
“一切順利。”李毅道,“南衙舊營的改建已近尾聲,下月便可完工。教材編纂也在進(jìn)行中,李靖大將軍親自審訂兵法科講義,秦瓊、尉遲敬德將軍負(fù)責(zé)戰(zhàn)陣、騎射科。只是……”
他頓了頓:“師資方面,尚有缺口。尤其是器械科,雖有侯君集將軍坐鎮(zhèn),但精通攻城守具、軍械制造的專才,朝中實(shí)在不多。”
長孫無忌捻須沉思:“此事,我可代為物色。工部有幾個老匠作,精于此道,雖無官職,卻有真才實(shí)學(xué)。若以‘特科’之名請來任教,或可解燃眉之急。”
“那便有勞兄長了。”
兩人又聊了些朝政軍務(wù),不知不覺已近申時。
后院那邊,女眷們的敘話也到了尾聲。長孫瓊?cè)A與姊妹們依依惜別,在春杏攙扶下回到前廳。
李毅起身告辭:“兄長,嫂嫂,時辰不早,我們該回去了。”
長孫無忌與鄭氏送至府門。
臨別時,鄭氏拉著長孫瓊?cè)A的手,低聲囑咐了許多話。長孫無忌則對李毅道:“妹夫,常來走動。”
“一定。”
車駕緩緩駛離長孫府。
回程路上,長孫瓊?cè)A靠在轎中,面上帶著倦意,眼中卻有盈盈笑意。李毅騎馬隨在轎側(cè),不時透過轎窗望她一眼。
行至半途,長孫瓊?cè)A忽然掀開轎簾,輕聲道:“夫君。”
“嗯?”
“今日……瓊?cè)A很開心。”她聲音柔軟,“見兄長嫂嫂安好,見族中姊妹如故,又聽兄長說……說你待我好。”
李毅笑了:“我待你好,不是應(yīng)當(dāng)?shù)拿矗俊?/p>
長孫瓊?cè)A抿唇一笑,放下轎簾。
夕陽西下,將長安城的屋瓦染成一片金黃。
車駕回到冠軍侯府時,已是暮色四合。
李毅扶長孫瓊?cè)A下轎,兩人并肩步入府門。管事迎上來稟報(bào):“侯爺,夫人,宮中送來賞賜,說是皇后娘娘給夫人的。”
廳中果然擺著幾個錦盒,打開看時,皆是上好的補(bǔ)品藥材——人參、鹿茸、阿膠,還有幾匹宮中新進(jìn)的軟煙羅。
長孫瓊?cè)A撫著那些柔滑的緞子,輕聲道:“姐姐……總是這般體貼。”
李毅看著她側(cè)臉,忽然問道:“今日回門,可累了?”
長孫瓊?cè)A抬頭,迎上他的目光,臉頰微紅:“有些……但還好。”
“那便早些歇息。”李毅溫聲道,“今夜……好生休息。”
最后四字,他說得格外輕柔。
長孫瓊?cè)A怔了怔,隨即明白過來,眼中涌起感激之色:“謝……謝夫君體諒。”
這一夜,臥房內(nèi)紅燭靜靜燃燒。
李毅果然信守承諾,只是擁著她入眠,并無其他舉動。長孫瓊?cè)A在他懷中,嗅著他身上清冽的氣息,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