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君。”太常卿將李衍召至值房,客氣中帶著無奈:“太后有旨,編撰治世要典。此事關乎朝廷體面,更是太后重視之新政。署中諸公,或年高,或……學識專精一面。君博通古今,尤擅梳理考據,且正值盛年。本官意欲將此編撰主理之責,托付于君,另配屬幾位博士、書吏協助。不知君意下如何?”
李衍心中一動。
這無疑是個燙手山芋。編撰內容必須符合呂后的心意,不能有任何不合時宜的言論,否則便是大禍。
但另一方面,這又是一個絕佳的保護傘和操作平臺。
在“整理歷代善政禮儀”的大旗下,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接觸、整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引導”某些思想的呈現。
如果操作得當,或許能將一些積極的、有利于民生的理念,包裹在古已有之的外殼下,編入這部《治世要典》,借官方渠道流傳下去。
風險與機遇并存。
“下官才疏學淺,恐難當此重任。”
李衍先謙辭一番,見太常卿確實有意委派,便順勢應承下來:“然既然上官信重,太后有命,衍敢不盡力?只是茲事體大,編撰方針、內容取舍,需謹遵太后圣意與朝廷法度,衍懇請上官時時指點,凡有疑義,必先請示,絕不敢專擅。”
這番話既接了任務,又提前把請示匯報的規矩擺明,將最終的責任和風險與太常卿乃至更高層捆綁,為自己留下了轉圜余地。
太常卿見他如此“懂事”,也松了口氣,連連點頭應允。
于是,李衍的書房里,又堆起了新的竹簡山。
他開始系統梳理從三代到秦漢的各類典籍、政論、法令、禮儀規范。
他制定的編撰原則非常正確,以“安民為本、禮法并用、賞罰分明、勸課農桑”為核心框架,大量引用儒家、法家、黃老道家經典中有利于鞏固統治、穩定社會、發展生產的內容,刻意淡化或回避那些可能觸及敏感權力分配或帶有強烈批判色彩的激烈言論。
但在具體內容的篩選和編排上,他悄悄動了心思。
他格外重視收錄那些關于興修水利、改進農具、推廣良種、儲糧備荒、救治疫病、保護耕牛、減輕徭役的具體政策和歷史事例。
在禮的部分,他不僅收錄了維護等級秩序的禮儀,也強調了鄉飲酒禮、婚喪嫁娶等民間禮儀對于敦睦鄉里、穩定基層的作用。
在“法”的部分,他既強調法律的威嚴,也收錄了一些關于審慎刑獄、防止冤濫的歷史故事和論述。
他還特意設立了一個技藝篇,收錄了歷代被認為有利于國計民生的“巧思”和良法,從大禹治水的疏導之策,到秦國鄭國渠的修建,再到一些簡單機械的應用原理,甚至包括他考據出來的、關于如何更有效冶煉金屬、燒制磚瓦的古法改進。
當然,這些內容都被包裝成圣人制器利民、百工之事,亦關乎國運的正面表述,絕不會顯得突兀。
編撰過程中,他定期將整理出的目錄和部分樣稿呈送太常卿審閱,太常卿往往只看大標題和核心觀點,見其內容純正,符合修文偃武、教化天下的主旨,便蓋章放行,偶爾還會夸贊幾句長安君用心了。
至于更深層的編排意圖和那些實用性內容的潛在價值,恐怕這位老官僚并無暇細究,也未必能完全領會。
這項工作耗費了李衍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但他樂在其中。
這讓他感到自己并非全然被動地埋藏,而是在以一種極其隱蔽、卻可能影響深遠的方式,繼續播種。
這部將來可能以官方名義頒行天下的治世要典,或許會成為一顆包裹著諸多文明進步種子的琥珀,在未來的某個時刻,被有心人發現并激活。
時間在編撰竹簡的沙沙聲和朝堂的暗流涌動中悄然流逝。
漢惠帝在位七年,始終生活在母親呂雉的陰影下,郁郁而終。
呂后立少帝,臨朝稱制,權勢達到頂峰,對劉氏和功臣的打壓也更為露骨。
呂氏子弟封王者多達數人,徹底違背了劉邦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的白馬之盟,矛盾已到爆發的邊緣。
長安的空氣緊張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李衍的治世要典編撰已近尾聲,但他更加謹慎,幾乎足不出戶,連靈臺的工作也以編務繁忙為由去得少了。
他通過李昱的渠道,知道外面的世界已是山雨欲來,齊王劉襄率先起兵討呂,雖被周勃、灌嬰等老將率軍擋住,但反抗的烽火已燃,代王劉恒、淮南王劉長等亦在暗中聯絡,蠢蠢欲動,朝中,陳平、周勃等老臣與呂氏一黨的明爭暗斗已趨于白熱化。
終于,在高后八年七月,呂雉病重。
這位統治大漢朝十五年的鐵腕女主,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她臨終前,將南北軍兵權交予呂產、呂祿,并安排后事,試圖確保呂氏家族在她死后仍能掌控大局。
然而,她剛剛咽氣,壓抑了太久的反抗力量便如同火山般爆發了。
在陳平、周勃的周密策劃和里應外合下,長安城內迅速發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政變。
周勃詐得符節,闖入北軍大營,振臂高呼:“為呂氏右袒,為劉氏左袒!”北軍將士皆左袒,瞬間倒戈。
呂產、呂祿等呂氏核心人物被迅速捕殺,呂氏家族被連根拔起,無論老幼,誅殺殆盡。史稱“諸呂之亂”。
這場血腥而高效的清洗,發生在短短數日之內。
長安城再次籠罩在恐怖之中,但這一次,恐怖的對象換了人。
李衍在府中,緊閉大門,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喊殺聲、馬蹄聲,以及隨后宣布戒嚴、搜捕呂黨余孽的喧囂。
他面色平靜,只是吩咐府中所有人不得外出,靜觀其變。
他知道,決定未來天下歸屬的最后一刻,到來了。
而這一次,他不需要再像當年在垓下或櫟陽那樣,親身涉險博弈。他只需要等待,等待那個最終被各方勢力推上前臺的人。
政變成功后,陳平、周勃等大臣以少帝非惠帝子為由,廢黜并秘密處死了呂后所立的少帝。然后,便是商議迎立新帝。
齊王劉襄是劉邦長孫,且率先起兵,呼聲很高,但其母家勢力較強,大臣們擔心再出現外戚專權,淮南王劉長是呂后養大,且性情驕橫,亦被排除,最后,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遠在代國、性情寬厚、母親薄氏家族謹慎低調的代王劉恒。
代王劉恒,就是他了。
當消息通過特殊渠道,比官方詔令更早地傳到李衍耳中時,他正站在書房窗前,望著庭院中那棵他搬入府邸時親手種下、如今已亭亭如蓋的樹。
秋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代王劉恒,薄太后……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封用隱語寫就的、提醒他“備好干柴”的短信。
這對母子,終于等到了他們的時代。
他緩緩轉身,看向書案上那即將完成的、厚厚一摞《治世要典》竹簡初稿。
或許,這些他精心整理、包裹著無數“種子”的文字,終于等到了一個可能愿意傾聽、也可能更需要務實建設的時代。
一個新的紀元,即將拉開帷幕。而他,已經為此,準備了太久。
他走到書案前,提筆,在最后一卷竹簡的末尾,鄭重地添上了編撰者的署名和日期。然后,他輕輕合上竹簡,望向北方——代國所在的方向,嘴角泛起一絲含義復雜的笑意。
風,終于要轉向了。
秋日的天光透過窗欞,落在剛剛合攏的《治世要典》竹簡上,映出一層溫潤的光澤。
李衍指尖撫過簡牘邊緣,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筆墨與歲月交織的氣息。
府外長安城的喧囂尚未完全平息,但一種混合著血腥清掃后的肅殺與權力真空期特有躁動的空氣,正彌漫在每一處街巷。
他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陳平、周勃等人以霹靂手段鏟除諸呂,迎立新帝,接下來便是權力與利益的重新劃分。
而他這位長安君,在這新舊交替的關口,處境反而變得微妙起來。呂后在時,他是無害的石頭,呂后猝然崩殂,諸呂覆滅,他這前朝公子、又與呂后無甚瓜葛的宗室,在勝利者眼中,是值得拉攏的象征,還是需要警惕的潛在不安定因素?
“公子。”李昱幾乎是貼著門縫閃身進來,臉色比前幾日松弛了些,但眼中警惕未減:“宮中傳出確切消息,以陳丞相、絳侯周勃為首的大臣,已派出使團,前往代國,恭迎代王殿下入繼大統。使團規格極高,由夏侯嬰將軍親自率領。”
夏侯嬰,劉邦的故交,太仆,掌管車馬,雖不直接統兵,但地位超然,且為人忠厚,由他迎駕,既顯鄭重,又可避免兵權在握的將領直接介入,算是個各方都能接受的人選。
“代國那邊,可有反應?”李衍問。
“據我們在北邊的眼線回報,代王殿下接到長安消息后,并未立刻啟程,反而召集近臣,連日閉門商議,極為謹慎。薄太后似乎……對長安局勢頗多疑慮。”
李昱頓了頓,壓低聲音:“另外,我們那條故人線前日冒險傳回只言片語,只有四個字:靜待王駕。”
靜待王駕。
李衍微微頷首。這是薄太后在告訴他,不要有任何動作,安靜等待新帝駕臨長安。這既是對他安全的考慮,也暗示著,待新帝站穩腳跟,或許會有用他之時。
“王賁那邊呢?”李衍最擔心的還是這位老部下的急性子。
“王將軍遵照您的吩咐,約束舊部,閉門不出。只是……昨日有原屬北軍的舊識悄悄上門,言語間似有試探,提及絳侯如今掌兵,正需得力人手,問王將軍有無復出之意。王將軍按您事先交代的,以年老體衰、多年未涉軍旅為由婉拒了。”李昱答道。
李衍松了口氣。周勃清洗諸呂、掌控軍隊后,必然要安插親信,整頓兵馬。
王賁這樣的宿將,又是相對干凈的非呂氏一系,被招攬是意料中事。
但此刻貿然投入任何一方,都非明智之舉。
拒絕,是當前最穩妥的選擇。
“告訴王賁,沉住氣。新帝入京,百廢待興,將來有的是機會,但現在,一動不如一靜。”
“是。”
接下來的日子,長安城在一種表面的混亂與內在的急切期待中度過。
官府忙著清洗呂黨余孽,清查檔案,安撫百姓。市場漸漸恢復,但人心惶惶,都在觀望那位即將到來的新皇帝,會帶來怎樣的變化。
太常寺也接到了命令,準備新帝登基大典的一切禮儀典章。
這原本是李衍的專業范疇,但這一次,太常卿卻有些猶豫。
他私下找來李衍,面帶難色:“長安君,新帝登基,禮儀攸關。按例,此等大典應由太常親自主持,各署協理。只是……先太后在時,你主持編撰《治世要典》,于典章禮儀可謂爛熟于心。此番大典,可否……多多費心,從旁協助?當然,名義上還是由本官總領。”
李衍立刻明白了太常卿的顧慮。新帝是代王劉恒,而李衍與代王太后薄氏有過那層極其隱晦的聯系,太常卿這是既想借重李衍的學識能力確保大典不出差錯,又不想顯得自己無能,更不愿在敏感時刻與這位背景有些特殊的宗室走得太近,故而用了協助之名。
“下官遵命。”李衍恭敬應下,并無絲毫不悅:“能為新帝登基大典盡綿薄之力,乃臣子本分。一切悉聽上官安排,衍定當竭盡全力,查漏補缺,務必使典禮合乎古制,彰顯新朝氣象。”
他的態度讓太常卿很是滿意,又叮囑了幾句務必謹慎、多查典籍,便放心地將具體事務的協調和細節把關交給了李衍。
這正中李衍下懷。參與登基大典的籌備,既能近距離觀察新帝及其核心班底,又能以一個“技術官僚”而非“政治人物”的身份,安全地出現在新權力中心的視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