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張月白色,帶有血跡的手帕,是被挽成一個結后,包扎在皇帝手上被帶走的。
當然,在這張手帕被重新且小心翼翼地洗干凈后,它大抵會帶著薄薄的一層血色,被其現在的持有者放入某個精致的金絲木箱中,就像是此前同樣被珍藏起來的發簪、耳墜,亦或是沾染過某些痕跡的衣衫。
他總是鐘愛收集有關于夫人的一切。
哪怕這樣的行為顯得尤為病態、古怪,便是伺候在帝王身側的徐勝偶爾都難以控制自己的眼神,可乾元帝不在乎。
他只在乎夫人就足夠了。
那日衛國公府上的宴會后,衛國公夫人怕有人捷足先登與謝家人定親,便想催促丈夫向圣上求個賜婚,可誰知尚未提及衛國公便沉臉拍著桌子,問孟寒洲最近可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孟寒洲還沉浸在被溫渺拒絕的失魂落魄中,他愣了片刻,才搖頭說不曾。
孟靜秋和衛國公夫人都不解其意,“到底怎么回事啊?好好的怎么說起這些了?”
衛國公冷著臉,粗聲粗氣道:“今日陛下來我們府上,同我下了一盤棋,隨后提了寒洲一句,陛下說——國公之子,年少氣盛。”
孟靜秋不解:“陛下這不是在夸兄長嗎?”
衛國公面皮發緊,嘴角抽動:“夸?那是你們不了解今上!”
他們這位陛下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政務之上乾綱獨斷,至今沒出過差子,待臣子更是鐵面無私,一向論功行賞、按過懲處;他這個兒子優秀歸優秀,尚不見功績,以陛下的性子,夸贊是萬不可能的!只能是這小子有什么沒做好,惹了陛下的嫌!
陛下如今沒直接發落,而是私下里提醒他,已經很寬容了,他哪里敢再多言?
衛國公面上的神情屬實算不得好看,他又細細盤問了孟寒洲一番,見兒子面色萎靡,又實在問不出什么,才揮了揮手。
他無奈道:“不論如何,這段時間你老實待在家里,旁的就別想了,待為父再打問打問。”
衛國公夫人:“那我們寒洲的婚事……”
“莫要再提了。”衛國公搖頭,“最近安安生生,什么都別往前湊!”
孟寒洲愣愣盯著眼前的碗筷,腦子里一邊是來自父親的詢問、母親和妹妹的擔憂,另一邊則是水榭涼亭之上,隔著竹簾紗幔,溫夫人輕聲細語的拒絕。
只是想著想著,那截玄色的袍腳,卻又猛然劃過他的腦海。
飯后,衛國公夫婦滿臉愁思地先行離去,孟靜秋因著這一遭也有些低落,正準備回房,卻忽聽到孟寒洲叫她的聲音。
孟靜秋:“兄長?”
“元娘,”后半程一直沒怎么開口的孟寒洲聲音有些輕,“今日宴上,你可還記得那位溫夫人穿的什么色的衣裳?”
孟靜秋想了想道:“比較淺的黃色,好像是南邊那里很有名的吳羅,這料子很好看的!但也難買,上次娘給我做衣裳便沒訂上吳羅……”
吳羅輕軟透氣,上面的花紋恍若浮雕,而那截玄色袍腳卻顯得更沉,應當是上等的好緞,且為男用……只是不知京中誰家才會用那般的玄色緞料。
孟寒洲蹙眉,又問:“今日宴上可有邀請旁的男子?”
孟靜秋:“當然沒有了!兄長問這做什么?”
孟寒洲腦中發悶,卻又迷茫至極,他搖頭低聲道了一句“隨便問問”,便抬腳離去,只留孟靜秋站在原地,滿心疑惑。
……
六月火云散,蟬聲鳴樹梢[注]。
之前有關“鸞鳳之說”的言語依舊在京中流傳,大街小巷常見孩童哼著童謠而過,字句簡單、朗朗上口,這般境況之下,倒是不少百姓真在心中念叨著這位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出現的“皇后娘娘”。
不過還不等這場熱潮消下,宮中便傳來榮太妃苦夏害病、喚人侍疾的消息。
而好巧不巧,被榮太妃選中的人正是謝公謝敬玄的那位外孫女溫渺。
熱夏暑氣難消,溫渺近來因天熱總有些睡得不沉,許是她身姿腴潤、豐肌雪膩,便更畏懼酷暑,晚間身上幾乎只著一層輕薄紗衣,連薄衾都省了,看得拾翠、挽碧面紅耳赤,根本不敢直視她們這位過于美艷豐腴的夫人。
當消息送到謝府上的時候,溫渺還靠在美人榻上納涼,待聽到宮中要自己去侍疾后,溫渺腦海里卻第一時間出現了皇帝的身影。
她很難不懷疑這是帝王有意為之,畢竟她同榮太妃除了玉蘭花宴那次便再無交集,侍疾這種事情,再怎么也輪不到她吧?
第二日巳時,宮中來的馬車便早早候在了謝府。
從外側看這馬車簡樸單調,倒是符合榮太妃素來低調的做派,可當溫渺扶著拾翠的手坐到馬車內后,才發現內里真是是另有乾坤。
寬敞、柔軟,單單是從謝府到皇宮的這一段路程上,馬車內便提早備了茶水、點心、冰盆,甫一進去便驅散了燥熱的暑氣,叫溫渺的面頰降下幾分熱氣。
見到這一幕,溫渺已經徹底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馬車一路遙遙穿過宮門,不論是王公大臣還是世家勛貴,在跨過宮門后都需步行前進,溫渺也做好了這個準備,誰知還沒走下馬車,便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是徐勝。
跟在徐勝身后的是一架轎攆。
徐勝笑問候完人,便笑瞇瞇道說要先帶著溫夫人去壽康宮拜見榮太妃。
轎攆被身強力壯的宮人抬了起來,藏藍華蓋隨風而動,其下蔭蔽微涼,倒也不覺燥熱。
一路上,徐勝笑著同溫渺講述路過的一切,大到殿宇樓閣、小到亭臺草木,那副架勢完全就是把溫渺當作這片皇宮的另一個主人。
溫渺心中怪異,又夾雜著某種難以言語的羞惱,可偏頭見兩側的宮人,卻都一個個面色平常,就好像稀松平常。
——就好像這些人已經默認她會成為當今圣上的皇后。
待到壽康宮后,大老遠宋嬤嬤便站在宮門口迎溫渺,不存在任何故意為難的下馬威,反倒整個壽康宮的宮人都言笑晏晏,一路熱情將溫渺請了進去。
壽康宮內放著冰盆,涼爽舒適。
對外宣稱害病的榮太妃實則氣色很不錯,她靠在榻上,甚至未曾受溫渺的禮,便快快張口叫宋嬤嬤將人拉著坐在一邊的軟椅上。
“侍疾”完全變成了溫渺進宮的借口,在她身處壽康宮的時間里,只需要坐在軟和的椅子上,享受殿內的清涼,喝茶吃點心,然后同榮太妃聊聊天。
這位在宮內度過大半輩子的太妃性格很和善愛笑,她同溫渺聊大楚、聊京城、聊宮中見聞,完全就是一位好心的長輩為她的晚輩傳授那些珍貴至極的經驗。
甚至溫渺離去前,榮太妃還道她與溫渺投緣,有時間可以多來壽康宮坐坐。
——溫和客氣的完全不像是一位高位者對低位者的姿態。
某種程度上,榮太妃甚至將自己放在了溫渺之下。
歷來被傳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皇宮在面向溫渺開啟時,和藹可親到令人難以置信。
乾元帝的存在就像是一棵巨大且根系發達的樹,他用粗壯的樹枝、茂盛的樹冠擋開了任何溫渺可能會遇見的風雨害蟲,于是在這層蔭蔽之下,溫渺將享受到細碎的光斑、柔軟的風,以及全部的善意和友好。
她無需去主動學習心機手段,也無需防備任何危險。
藏藍的華蓋又一次被舉起,流蘇輕輕在熱風中晃動,轎攆載在那道昳麗的背影緩緩遠去,卻看得榮太妃神情忪怔,眸中閃爍著很多復雜難辨的情緒。
她忽然輕聲對自己身側的宋嬤嬤道:“從前本宮總覺得皇家無真情,也從不覺九五之尊會真的喜歡誰,可看見溫夫人……”
榮太妃笑了笑,“本宮竟然也生出了艷羨。”
眾人皆知榮太妃是先帝身邊的老人,卻不知在先帝還是皇子時,他們也曾有過一段她以為的“真愛”。
可當先帝坐上龍椅、當后宮中的女子越來越多,榮太妃被陷害、被設計,于是也不得已開始耍手段、耍心機時……
她本以為先帝會顧念舊情,也會理解自己,但她最終所得到的只是先帝摟著麗貴妃,斥責她是毒婦的厭惡姿態。
——即便先帝心知肚明,整個后宮中都沒有真正干凈、善良的人。
先帝并不曾出手保護過誰,也沒有真心愛過誰,哪怕是他曾偏寵的麗貴妃,在當年宮變之時也被他推出去作擋箭牌,可乾元帝卻在認定溫渺的那一刻開始,便將人納入羽翼之下,于是一切紛紛擾擾都將遠離。
這樣充滿唯一性的愛重,誰會不渴望?
榮太妃抬手,蹭過自己微潮的眼角,斂了笑容,原先在溫渺面前裝出來的溫和寬厚盡數消退,變成了另一種陳舊的疲累和冰冷。
恍若枯木,難再逢春。
這深深宮廷,終究是吃人的。
她低低道:“罷了,本宮睡會兒,至于這旁的……”
榮太妃輕笑一聲,不再言語。
宋嬤嬤頷首應聲,小心放下了床榻邊的簾幔。
原先充斥著歡聲笑語的壽康宮瞬間安靜下來,帶笑的宮人仆從收斂神情,低頭垂眸,好似從鮮活的人變成了木偶,又恢復了從前的死寂與壓抑。
另一邊,撐著藏藍華蓋的轎攆帶逐漸遠離壽康宮所在的范圍,坐在上面的溫渺緩緩回頭,視線落在了遠方壽康宮的建筑上。
榮太妃慈祥友善,其內宮人笑意滿面,可當溫渺走出這座古樸華麗,卻恍若野獸巨口的宮殿后,還是由衷地松了一口氣。
那張姝艷的面上有失神、有忪怔,也有遠離之后逐漸反應過來了然。
她很清楚,那些和善來源于帝王待自己的偏愛,如果沒有乾元帝,那么皇宮于她而言,只會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
——帝王能夠,甚至是心甘情愿成為她身后的巨木。
而今日的一切,是純粹的保護之意,還是另藏別的深意?
溫渺垂眸,濃密的睫毛輕顫,落下了一層淡淡的陰影,難窺其中情緒。
她忽然想到了。
這份來源于帝王的愛欲和渴求,也正是她唯一能夠與其進行拉鋸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