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在位時,每年端午都將在皇家園林內舉辦龍舟競渡,參賽成員多為宗室皇族、世家子弟。
而乾元帝繼位后,這項活動在宮內停滯已久,卻在宮外如火如荼,不少世家子都會喚上宗族兄弟與友人、同僚爭相競賽,勝后會得一面“龍舟勝會”的旗幟和銀碗。
不為錢財,只為榮耀。
競渡的河邊。
“兄長!你在看什么啊?馬上要開始賽龍舟了!”孟靜秋抬手推了一下她身側紅色勁裝的青年。
衛國公府的世子孟寒洲回神,藏于在發絲之下的耳廓微微發紅,匆匆道了一句“知道了”。
在他即將登上河邊的龍舟前,卻聽妹妹邀請來的朋友音色雀躍,沖著河對面揮手說那是她的表姑。
謝夢君的表姑?那豈不是已經嫁人了……
不對,他記得曾聽聞對方的夫君早已去世了!
去世了好啊!
孟寒洲身形微頓,嘴角壓不住地上抬,情不自禁又偏頸仰頭,看向河對岸。
皂紗被風揚起的美婦身姿腴潤、纖秾合度,她整好帷帽,擺手輕搖,好像在同謝夢君打招呼,便是有紗幔遮掩,孟寒洲都能想到那婦人唇角翹起的弧度。
醉人至極。
他抬手揉了下臉,只覺得面頰上又燒又熱,忽慶幸自己膚色深、天色暗,不若叫身后一眾堂兄弟見了,定是要笑話他的。
鼓聲中,孟寒洲抬手系上深紅額帶,在身旁人的呼喚里站上龍舟,莫名意氣奮發。
不多時,河面因黃昏的光影而碎成千萬片金鱗,數只龍舟驟然前沖,破開的水浪乳碎玉飛濺,在眾人的喘息與心跳中化作勃勃勝意。
人群躁動,歡呼交織。
溫渺同李青站在湖邊,也被眼下的激奮所感染,面上笑意明顯,余光卻見另一端燈火飄飄,引得她偏頭望去。
遠離龍舟開賽的河面另一端浮著一艘畫舫,燈火輝煌,卻格外沉靜,恍若與兩岸的喧鬧毫無干系,因距離略遠,溫渺只能瞧見甲板上影影綽綽有數位護衛,唯船頭的圍欄后,站著位玄色衣衫,看不清面容的高大男子。
她微怔,指尖略略蜷起,只覺隔著遙遙夜色,都有一截灼熱的目光持之以恒地落在自己身上。
岸邊呼聲乍然變大,溫渺轉頭。
赤色龍舟率先奪冠,撞上了橫貫河面的紅綢。
李青笑道:“是衛國公府上的世子贏了。”
溫渺也笑,“夢君今日便是陪國公府上的大姑娘來看龍舟的,想必她也高興壞了。”
遠方獲勝者們捧著旗幟和銀碗接受人群的慶賀,最為矚目的衛國公世子孟寒洲站上高臺,目光越過人群,精準地找到了那個寧靜的身影。
民風開放的盛世下,他偏頭同自己的堂兄弟們說了些什么,在一陣年輕爽朗的笑聲里,銀碗很快被交到孟寒洲手里,他大步穿過哄鬧的人群,一路逆行而上。
溫渺與李青并不知道后方發生了,見龍舟結束,兩人便打算穿橋而過,并不打算摻和進那群小輩們的熱鬧中,但還沒走兩步,便被一仆從攔下,邀她們上畫舫一游。
李青蹙眉,視線掠過那男性仆從的面容、咽喉,面色微變。
溫渺看向李青,低聲詢問:“不然你先回去?”
“我可不放心你一個。”李青搖頭,“渺娘,我陪你一起。”
那仆從見此,立馬殷切補充:“夫人放心,這畫舫就是為您和您的朋友準備的,主子不在船上,兩位只管享受晚間的游河之趣。”
不在船上?
溫渺想到了先前模糊瞥見的人影。
是提前回宮了嗎?還是……
輕扶帷帽的婦人眉梢微壓,不自覺摸了摸藏于袖口深處的小物。
張燈結彩的畫舫停靠在岸邊,雕飾華美、仙樂飄飄。
溫渺和李青一前一后上去,身邊拾翠、挽碧跟著。
早就等在舫內的侍女輕聲細語,豎起屏風、擺上小幾、送上瓜果點心,隨后琴師、舞姬交錯而來,珠玉之聲緩緩,淹沒于汩汩水聲之中。
橋下,護著銀碗擠過人群的孟寒洲放慢腳步,茫然四顧,遠近皆是摩肩擦踵的行人,卻不見先前叫他驚鴻一瞥的美艷婦人。
“已經走了嗎……”
他心中空落,宛若被主人拋棄的小狗,不由在嘈雜人群中無奈嘆氣,打算回去后同妹妹打聽一下那位夫人。
與此同時,畫舫內李青抬手捂唇,小聲詢問溫渺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溫渺沉吟片刻,搖搖頭輕聲道:“抱歉青娘,這件事我現在還不能說。”
事關皇帝,溫渺不敢輕易告訴旁人,只隱晦道:“不過你放心,不會有什么危險的,等塵埃落定之后,我定如實相告。”
只是不知那時她與皇帝,到底是個什么境地。
李青抬手,隱晦指了指東方。
先前的仆從喉結不顯、聲線尖細,禮數周全,這樣的人通常只有一個來處,那便是宮廷。
溫渺略略頷首,眉眼柔柔,以指豎于唇瓣之前。
李青驚異之后反而平靜,“只要你不曾受委屈就好。”
溫渺:“自然不會。”
兩人相視一笑,心中擔憂散去,重新生出乘坐畫舫,游河賞景的悠哉心思。
倒是期間溫渺偶爾會環顧片刻。
畫舫一直向西,兩岸是京城內最為繁盛的街市,待到西街盡頭,正好是李青與寡母的居住地,她靠岸下了畫舫,望向溫渺時還是多問了一句,“沒問題吧?”
溫渺搖頭,淺笑道了聲“沒”。
人影逐漸遠離,畫舫轉向東行,溫渺將手臂上的披帛往上提了提,想要擋住著河面上的晚風。
風忽停,腳步聲響起。
她回頭,發現仆從口中不在船上的“主子”忽然出現,正站在她后方的不遠處,一席玄衣,眉眼冷峻,見著溫渺時又瞬間柔和。
乾元帝笑了笑,望著前方雪膚生輝的婦人,狹長的眼眸微微瞇起,直白道:“先前在畫舫內,夫人可是在找朕?”
溫渺望著皇帝唇邊的笑意,哪里能承認,她眼尾暈開薄紅,搖了搖頭,“我只隨處看看。”
某些問題皇帝心知肚明,他并不繼續追問,只認真細致道:“夫人月事之后,可有繼續腰酸腹痛?那些云昌綿紙可還夠用?身上是否還有旁的地方難受不適?”
溫渺猛地抬眼,又驚又羞,亦有萬分復雜。
皇帝卻道:“請夫人莫要瞞我,朕只求夫人安康。”
世人多將女子月事視為不詳,因此女子遮掩回避、男子遠離嫌惡,可乾元帝卻嗤之以鼻,他愛重夫人,覺夫人事事都好,若非溫渺初時拒絕厲害,他只恨不得親力親為,包攬有關夫人的一切。
方方面面,事無巨細。
甚至乾元帝還叫徐勝將有關書冊放于寢宮內,以便他翻閱查看,好了解到與夫人有關的全部。
見皇帝神色之間并無玩笑之意,溫渺眼睫顫動,輕著聲一一回應,但到底有些羞怯,不自覺流露出一番惹人愛憐的模樣。
乾元帝舌尖抵著齒根,心中逐一記憶,又問:“回程還有一段路,不如夫人隨朕進去歇息片刻吧?”
溫渺:“好。”
先前溫渺和李青雖有仆從邀請,但心有顧忌,不曾進入畫舫內部,只在甲板上聽曲賞景。
而今她隨皇帝入內,才發現另有乾坤,裝潢精致,猶如殿堂樓閣,他們臨窗而坐、浮水而行,一路向東,往謝府所在的街市前去。
舫內熏香徐徐,有安神之意。
溫渺倚著坐榻上的隱囊,輕啜熱茶,白日里走走停停,已是疲累,眼下她眸光飄忽、浸染困倦,又因對面靜坐的帝王而撐著眼皮,不敢松神。
乾元帝一看便知曉了對方婦人的心思,他心中發軟,忽然起身,在溫渺驟然睜圓的眼眸中道:“夫人先坐,朕還有幾份折子要批。”
他指了指半掩于花鳥屏風后的桌子。
伺候在門口的徐勝也是個機敏的,他立馬裝樣子抱了幾卷書冊,有意從主子娘娘的視線下走過一遭,為陛下的“借口”添磚加瓦。
那桌子與坐榻有一番距離,溫渺見皇帝坐過去,低頭拿起“奏折”一張一張地翻看,神色認真、面容冷肅,徐勝彎腰立于旁側,無聲磨墨。
溫渺心中放松,又將視線落于窗外的河面上。
隔著距離,兩岸喧鬧不顯,很快倦意翻涌,不多時她便昏昏沉沉,素白手指抵著下頜,已然小憩。
屏風后提筆寫字的帝王動作一頓,徐勝放下墨條,小心退了出去。
畫舫內溫度略高,窗邊美婦粉汗微融,面頰艷若朝霞。
這般姝色,怪不得衛國公府上的小子心心念念。
乾元帝揉碎了掌下宣紙,眸光深邃,靜望許久后起身靠近,輕手輕腳取下了夫人發間的玉簪和石榴花。
青絲散落,蜿蜒羅衣之上。
那高大的身影頷首傾身,糅著暖香,片刻后伏于鴉發,深深一嗅。
沉迷又纏溺。
……
畫舫不知何時靠了岸,溫渺忽醒,屋里不見帝王,只有等候在旁,欲言又止的拾翠、挽碧兩人。
溫渺頓了頓,聲音還有醒時的沙啞,“……陛下呢?”
拾翠道:“圣上還有要務,先回宮了,叫我們等夫人醒了再伺候。”
溫渺坐起,才覺發髻略沉,肩頭不知何時蓋上的單衾滑落,動作間聽得叮當脆響。
她面色迷茫,拾翠、挽碧忍俊不禁,笑著將桌上一面銅鏡抱了過來。
溫渺瞧了過去——
只見鏡中眸光迷離婦人的發髻松垮,簪有金絲健人、艾虎釵符、彩線豆娘,腕上戴滿纏金綴鈴的長命縷,腰間掛有五毒香囊,就連藏在裙下的腳踝上也五彩絲線花里胡哨,不曾被放過。
若端午飾物真能帶來安康順遂,那溫渺大抵是要這一腔愛護之意淹沒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