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渺抵在茶杯外壁上的指尖停頓了片刻。
她手上沒動,而是抬眸又一次將視線落在了皇帝的身上。
乾元帝也知身側的婦人在看自己,他腰背習慣性地挺直,肩膀寬敞,面容硬朗俊美,因為多年為帝王而多了幾分威嚴的文氣,似乎令人有些難以想象他少年時也曾征戰沙場。
夫人的視線很輕、很飄,沒什么力道,可對于乾元帝來說,卻重若千金。
也不過是被盯著看著片刻,他氣息微急,眸光略深,瞳芯深處似是染了暗色,恍若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
直到此刻,溫渺才動。
她捏起茶杯,輕輕遞了過去,像是某一種試探,并未完全抵在皇帝的唇邊,可對方卻仿佛全然不覺,只很自然地俯身低頭,輕啜了一口溫熱的茶水。
隨即,溫渺將茶杯放下,她放松了身體,側身斜趴在漁船邊緣,抬手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水玩。
皇帝也不說話,他的視線只沉默而又執著地落于溫渺身上,好似能這般盯著看一輩子。
“陛下想要什么呢?”
溫渺開口,指尖點過下方蕩漾的水體。
沒等皇帝出聲,溫渺柔著聲線,自問自答:
“是想將我接入宮中,為妃為嬪,一輩子在那宮墻內等圣上的寵幸垂憐;還是想將我養在宮外,如尋常老爺、公子一般養個外室消遣玩樂……”
“夫人!”
溫渺的話被皇帝打斷了。
緩緩在湖中移動的漁船忽然停了下來,乾元帝如馬車上一遭般,抬起手臂間便將俯趴在船邊的婦人一把提到了自己的懷里。
他道:“朕不會,也不舍。”
來回動作間,漁船在湖面上晃啊晃,水波紋也蕩呀蕩,模糊倒映出了船上身形交疊,衣襟、裙擺相互纏繞的模樣。
皇帝的手掌攬著溫渺,高大魁梧的身形將其其吞沒,這面對面的姿態下,溫渺幾乎整個騎跨在他的腰腹處,這姿態若是被那群朝堂上的老學究瞧見,必然是要大呼不雅的。
溫渺伏在乾元帝的身上,柔軟的后頸被那只大手輕輕握著,帶有一種想要掌控卻又有些小心力道。
但溫渺不躲不避,只直直睜著那一雙柔和似春水的眼眸,雖有戰栗,卻也堅定沉靜。
她又一次問:“所以陛下想要什么呢?”
乾元帝的另一手還扶在溫渺的腰間,漁船晃悠,湖心水汽氤氳、微風拂面,他的手掌滾燙而粗糲,就那么搭在溫渺的身上,似是握住了她的心魂。
他開口,聲音低啞發沉,帶有某種溫渺無法理解的執拗,一字一頓——
“朕想要夫人如明月高高在上,金尊玉貴,享盡榮華。”
“但求夫人獨照一人。”
溫渺撐著皇帝胸膛的手微顫,眼尾飄紅,她明知故問:“照誰?”
“姬寰。”
大楚皇姓為姬,而當今圣上乾元帝則名姬寰,自他登基為帝后,九五之尊的至高身份令其久居龍椅之上,于是這個名字便成了無人敢稱呼的禁忌。
滾燙的手掌還攏在溫渺的腰間與后頸,她后脊戰栗,纖長的眼睫來回顫抖,瞧著可憐又可愛。
乾元帝手掌略略下壓,高挺的鼻梁蹭過懷中婦人鬢角的碎發,卻是不敢在靠近分毫,“只求夫人垂憐,獨照姬寰一人。”
青天白日之下,漁船在湖面上輕晃,溫渺偏過頭,抿著唇不作聲,纖細的手指攥著皇帝衣衫前襟,抓住一片褶皺,后頸、腰背上的力道則緊緊桎梏著,似是說明了乾元帝并不打算放棄的心思。
面對溫渺隱晦的拒絕姿態,乾元帝只笑了笑,不緊不慢道:“朕等夫人的答案。”
“只是……”
皇帝頓了頓,緩緩松開了自己的手臂,用鼻梁蹭過溫渺的耳朵,“夫人,別讓朕等太久了。”
他并不愿在夫人面前露出自己陰暗的那一面。
……
漁船開始繼續向湖中前進,溫渺還紅著面頰,有些不自然地坐在另一側,吹著此間帶有潮氣的微醺暖風,皇帝則繼續握槳劃船,似是先前并不曾與心慕之人有過身體接觸。
莊子上的這片小湖很漂亮,北方尚不到荷花盛開的季節,便只有大片大片的綠色荷葉交錯簇擁著,綠瑩瑩一片,偶爾有蜻蜓飛過,發出細微的振翅聲。
自先前那番對話后,乾元帝便秉持著君子之態,他待溫渺的態度是一種溫柔中流露出來的強勢,可偶爾溫渺細究之下,竟還能品到幾分……自卑?
堂堂大楚皇帝,面對她這樣的孀婦,還會自卑?
溫渺不理解,但也沒細究,她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反抗皇帝,也不覺得謝家能扛過來自王權的壓迫,因此現下于她而言不過是順其自然。
甚至,若是說最初她還有幾分躲避的心思,那么而今為了自己、為了謝家,溫渺倒更希望能放慢腳步,把控住這段關系。
待游船之后,溫渺扶著皇帝的手臂上了岸,此刻已到落日余暉的時刻,她適時提出回謝府,卻聽乾元帝道:“夫人在莊子上住一晚吧。”
平和中卻也透著些強勁。
溫渺有時覺得乾元帝過于矛盾了,她沒拒絕,只問:“那我外祖他們……”
皇帝:“朕已差人安頓過了。”
溫渺唇角略平,“陛下都安排好了,還問我做什么?”
面對溫渺語氣中輕微的不快,乾元帝此刻也只是好脾氣地笑了笑,好似沒有丁點帝王的架子,宛若尋常人家的丈夫一般……
溫渺急急按住腦海里的想法,她面色微頓,只跟著皇帝往莊子內走。
早一步進去的大太監徐勝早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時間都掐算得正好,黃昏后的莊內支起了燈籠、點起了燭火,廳內主位設座一左一右,宛若帝后同臺。
溫渺瞧著那案幾、坐次有些失神。
整個廳內都為木質裝潢,待跨過門檻后,便有仆從半跪于地,奉上木屐伺候貴人換鞋。
但皇帝卻揮退了伺候的仆從,在徐勝和守在門口張繼震驚的視線里,很自然地自己換上木屐,隨后并不在意旁人的視線,只半蹲在地,將另一雙嶄新、明顯是為女子準備的木屐拿在手里,以手指指背試了試木料上的溫度。
溫渺訝然不解。
徐勝見此連忙開口:“陛下放心,這木屐拿來前用熱毛巾溫過,不至于涼腳。”
乾元帝道了一聲“做的不錯”,抬手落于溫渺的裙邊,仰頭說:“夫人可以扶著朕的肩。”
溫渺張了張唇,聲音輕地幾乎是從唇峰間溜出來的,“我、我可以自己來。”
但半蹲在地方的圣上沒動,只望著溫渺。
溫渺心底嘆了口氣,她縱容了大楚皇帝喜歡伺候人……或者說伺候她的怪癖,身體前傾,抬手扶在了對方衣料下健碩有力的肩頭之上。
廳前伺候的下人很有眼色地垂頭斂目,收了視線,乾元帝則小心將那適合春日的輕柔裙擺撩開半截,讓溫渺半抬起腳,踩于他的膝上,褪去羅襪,露出白如霜的腳,順著皇帝的力道換上木屐,徹底踩實在地上。
先前被熱毛巾溫過的木屐鞋面還帶有暖融融的余溫,并不寒涼,落于裙擺之下,在走動間隱隱能瞧見一抹如若軟玉流脂的白,暈染薄粉,轉瞬即逝。
待親手為溫渺換好木屐后,乾元帝唇角掀起一個很細微的弧度,這才吩咐,“擺膳吧。”
伺候在莊子內的仆從們魚貫而出,端著各式各樣的點心餐食、茶水清酒,溫渺與皇帝坐于主位之上,一左一右,不分尊卑。
案幾上的吃食琳瑯滿目,種類繁多,溫渺細看之下發覺竟都是自己喜歡的,她偏頭看了眼乾元帝,對方只拎起酒壺給溫渺倒了一小杯溫酒。
皇帝:“這是特意準備的果釀,并不醉人,夫人可放心。”
顯然他還記得那日在宮宴中的事情,甫一提起,倒叫面皮薄的溫渺先紅了耳廓,只能借端杯輕啜的動作遮擋自己的不自然。
整場晚餐,他們身側都沒有仆從在側,均為乾元帝親力親為,他似是從中得了趣兒,便也不叫溫渺動手——
倒酒、割肉、剝皮,那般過于精細小心的伺候,令溫渺會有種自己什么都不會的錯覺。
那是一種掌控感。
從初見到現在的幾次相處磨合中,溫渺也逐漸能窺見乾元帝隱藏在表面之下的另一番性子,除卻帝王所擁有的至高威儀外,他的處世手段有一種深藏在骨子里的占有欲和陰鷙。
那份陰鷙如同水下的石塊,日常瞧著不顯,可若是有風吹過,便能窺見其下的嶙峋。
出于地位,出于這份隱藏的陰暗,也出于乾元帝所言“他并不愿做惡人”的言辭,溫渺從不曾明顯反抗。
禮貌、克制、小心,這乾元帝從表層令溫渺所感的,可每當溫渺稍有拒絕之意時,對方那份藏在骨子里的壓抑便油然而生,似是想要化作一條巨蟒,一寸一寸將溫渺纏緊,拖拽到那不見天日的洞穴深處。
那是一種晦暗難察的陰濕潮冷,與乾元帝的形象大相徑庭,卻又令溫渺有種無孔不入的被侵略感。
晚飯之后,乾元帝沒有多留溫渺,他也知道什么叫適度,便只是叫莊子上的侍女帶溫渺去休息,而他自己則換作一席玄色勁裝,手提兵器,去院子里揮了起來。
許是同夫人在一處待久了,他冷了十幾年的血,倒也有些躁動難抑。
只是不知夫人,何時才能成為他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