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師姐是真心實意為殍擔憂,畢竟尸魂宗弟子控尸煉魂,尸衛為伴,煞鬼為鄰,也常被很多人不理解。
被親近之人厭棄的感覺并不好受。
殍聞言,身體頓住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猙獰可怖的手臂和身軀,眼中閃過清晰的迷茫。
她如今還在消化蝗母的尸體,要壓制蝗母已經耗費她全部心力,連粗淺的偽裝術都難以施展。
她想回去,但也怕娘認不出她,懼怕她,拋棄她。
這個念頭讓她剛剛堅定起來的步伐變得遲疑。
她站在原地,陷入糾結之中。
回家的渴望與害怕被唯一親人排斥的恐懼開始激烈交戰。
這是她從前都未曾遇到過的難題。
江子昂嘆了口氣,走上前來。
他看著殍那非人的外形下,卻透露出與人類無異的彷徨,聲音放緩了些,帶著一種復雜的安撫。
“殍姑娘,一起去吧。”
江子昂語氣誠懇:“真正愛你的人,不會僅僅因為外表的改變就害怕你。
“只要你還是你,只要你心里還記掛著令堂,相信她就一定會接納你的。”
他這番話半是安慰,半是源于內心的不忍。
黃沙窩那個丑陋的老嫗他也見過,銅毒入體,感染太深,恐怕時日無多。
他怕殍因為糾結于自身形貌而耽擱了行程,最終連最后一面都見不到。
那未免太過殘忍。
殍抬起頭,定定地看了江子昂片刻。
她眼中掙扎稍緩,那股回家的迫切渴望再次占據了上風。
她不再猶豫,點了點頭,用嘶啞的聲音重復道:“回黃沙窩。”
劍懷霜也接過大長老鄭重遞來的的拜帖,妥善收好。
枯石縣殘局已初步穩定,他需返回向神明復命,便與前往黃沙窩的江子昂,殍等人同行。
紙人們皆是由他的能力所化,不能長時間離開他,不過短時間內維持活動并無大礙。
殍被江子昂用布衣從頭到腳裹成木乃伊,只露出一雙眼睛,走起路來略顯笨拙。
越是靠近黃沙窩,殍的腳步就越發遲疑。
她在村口徘徊,望著那間熟悉的破敗土屋,竟有些不敢上前。
近鄉情怯。
“去吧,殍姑娘。”紙人師姐輕聲鼓勵道,“你娘在等你。”
被一群紙人推著,殍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推開木門。
屋內,丑婆竟難得地清醒著,靠坐在床頭。
她的臉色是一種不正常的紅潤,眼神也比往日清明許多。
但江子昂和劍懷霜都能看出,這不過是油盡燈枯前的回光返照,內里早已被銅毒侵蝕得千瘡百孔。
看到裹得像個粽子似的殍,丑婆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心疼。
她吃力地抬起手,聲音溫和:“傻囡,回來了。”
她緩緩伸出手,輕輕取下殍頭上略顯滑稽的兜帽。
然后,一點一點,極其耐心地解開了她身上纏繞的布條。
暗沉猙獰的蟲甲,異于常人的手臂,不正常的臉,和還在滴落口水的口器都逐漸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
殍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偏過頭,不敢去看丑婆的眼睛,喉嚨里發出模糊的音節,不知該說什么。
丑婆卻仿佛沒有看到那令人恐懼的外形,她的手很穩,撫上殍那的臉頰,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易碎的珍寶。
“傻囡。”丑婆的聲音很平靜,“一起生活了這么久,娘又不是不知道,咱家傻囡,不是人。”
“怎么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殍的身體猛地一顫,瞳孔驟然收縮。
她不知道怎么說。
丑婆的手依舊輕柔,繼續說道,語氣里沒有半分異樣,只有深沉的溫情:“不想告訴娘嗎?也沒關系。”
她看著殍的眼睛:“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你都是娘的女兒。
“是娘一點一點教你說話,教你認路,教你做人道理,知道嗎傻囡,你就是娘的閨女。”
僅僅一句話,輕易擊碎殍緊繃著的精神。
屬于人的情感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涌出。
冰冷的蟲甲無法阻隔溫暖的觸感,更無法阻擋源自靈魂的悸動。
大顆大顆的的淚水滾落,滴在丑婆干枯的手背上。
她嗚咽一聲,不再是野獸般的低吼,而是像受了委屈終于找到依靠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丑婆。
丑婆也回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如同過往無數個夜晚安撫做噩夢的她一樣。
良久,丑婆或許感知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她輕輕推開殍,用衣袖擦去她臉上的淚痕。
“傻囡,娘怕是陪不了你多久了。”
殍猛地搖頭,淚水更加洶涌。
“別哭,”丑婆勉力笑了笑,繼續交代后事。
她也實在放心不下就這么扔下她養大的怪物小孩。
但有時天意就是如此。
殍淚流滿面,只會無助地點頭,巨大的悲傷和即將失去唯一親人的恐懼讓她不知所措。
一旁的紙人們見狀,紛紛轉過身,避免打擾這最后的溫情。
而劍懷霜卻微微沉吟,打破了悲傷的氛圍。
“殍姑娘,若你不介意存在的形態,我也可以將令堂轉化為如尸魂宗一般的紙靈。
“雖非血肉之軀,卻可存續靈智,相伴左右。”
他本欲詳細闡明紙人狀態的利弊,比如失去血肉感知,不能離他太遠,存在形式特殊等。
然而,他話音未落,殍已經猛地轉過身,直接噗通一聲跪倒在劍懷霜面前,“咚咚咚”就是三個響頭。
抬起臉時,額頭上甚至沾著沙土,她嘶啞地哀求:“求你。”
劍懷霜被她這實誠到近乎莽撞的舉動弄得一怔。
他不太習慣這種場面,微微側身,看向床上的丑婆,語氣恢復一貫的沉穩。
“此法終究是化為非人,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尸魂宗一事事出從急,畢竟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非人形態。
丑婆聞言,臉上并無驚懼,反而露出了一個異常平和的笑容。
她雖然樣貌丑陋,飽經風霜。
但卻并非尋常村婦般,或是潑辣,或是怯懦。
而是一種歷經磨難后沉淀下的溫和與內斂。
丑婆說話向來斯斯文文的:“老身這副病體,早已是藥石無醫,茍延殘喘。”
她聲音平和,目光清澈,“若能以另一種形態,多陪陪我家傻囡,老身求之不得,豈會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