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骨殿內(nèi)驚天動地,蠱罐之內(nèi)卻是一片死寂。
陳舟負手而立,腳下踩著白骨凝聚而成的蓮臺,周身繚繞著黑煙,將周圍試圖侵蝕他的死氣隔絕在外。
那是龍鯉被遮掩后的功德金光。
在他對面,漂浮著一道虛影。
蟾圣已不再是一座巨大的肉山,反而化成一個半人半蟾的形態(tài)。
額頭正中,還豎著一只緊閉的眼睛。
陳舟目光如炬,盯著蟾圣,“你把自己關(guān)在這個罐子里,又把我吞進來,既不動手殺我,也不放我出去。”
“怎么,是想請我喝茶?”
陳舟說著,目光落在了蟾圣身上那繚繞不散的黑氣上。
之前在外面看不真切,此刻在這封閉的空間里,在那七階死氣的源頭處,陳舟終于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蟾圣修來的死氣。
那是枷鎖。
是一條條如同鎖鏈般的黑色梵文,深深地勒進了蟾圣的神魂之中,正在一點點蠶食他的本源。
陳舟冷笑一聲,“你這一身死氣,根本不是你自己的,是借來的吧?”
“或者說……是你體內(nèi)寄生著什么東西?”
蟾圣聞言,他看著陳舟,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凄涼。
“白骨觀主果然好眼力。”
蟾圣攤牌了,他緩緩盤腿坐下。
“我確實想借閣下之手。”
“因為我以為閣下是傳說中佛門白骨觀的分支,是真正修成了白骨金身的存在。”
“因為只有同源的力量,才能壓制,甚至殺死我體內(nèi)的東西。”
蟾圣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團死氣正在瘋狂蠕動。
“五百年前,我和另一位大妖,還是這南域唯二的王,雖然不如現(xiàn)在強,但至少活得自在。”
“直到那天,一個瘋和尚來到了南域。”
“大愿地藏?”陳舟脫口而出。
他想起了枯禪曾經(jīng)提起過這個名字,那是眾生相一脈的狠人,一個不擇手段的瘋子。
蟾圣詫異點頭。
“不錯,就是他。”
“眾生皆有其相,萬相皆可為佛。”
“他說山川草木,飛禽走獸,乃至人心鬼蜮,皆具佛性,皆可成佛。”
“他想把這天地變成一個巨大的蠱盅,用眾生為養(yǎng)料,助他成佛。”
“他看中了我,看中了我的萬毒之軀,想要收我為其中一只蠱。”
蟾圣深吸一口氣,“我不從,便與他大戰(zhàn)。”
“可惜最后技不如人,我輸了,所以老和尚臨走前,把我寄生了。”
陳舟眉頭一皺:“所以,那個老和尚寄生了你,還在你體內(nèi)?我怎么沒看著?”
蟾圣殘忍一笑,展示出屬于七階妖王該有的氣勢。
“不,不是大愿地藏本人,只是一個弟子,六階修為。”
“他想寄生我,想把我變成他的羅漢金身。”
“但他并不知道,他其實也是大愿養(yǎng)的蠱。”
“我有天醫(yī)護命,也就是當時的另一位妖王,素雪,在素雪的幫助下,我反過來把他吃了。”
蟾圣舔了舔嘴唇,仿佛在回味那頓并不美味的大餐。
“我消化了他的肉身,消化了他的神魂,但我消化不了他的死氣。”
“死氣在我體內(nèi)扎根,與我的妖力融合,讓我不得不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
“我借助他的死氣,突破了瓶頸,但也因此與這死氣達成了共生。”
陳舟若有所思:“七階共生?”
他想起了曾在隕落夢境中,宮裝女子提起過的七階境界。
以契為引,引邪祟之氣入體,直至最終徹底與死氣共生。
一契一重關(guān),五契之下,人與詭的界限逐漸模糊,要扛過人祟交融的五契枷鎖,也要不至于被死氣徹底奴役。
“不錯,共生期,但也不算真正的共生一契,我沒能完全掌控他。”
蟾圣苦笑,“我以為我贏了,我獲得了強大的力量,我統(tǒng)一了南域。”
“但這五百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被死氣折磨,它在同化我,在奴役我。”
“它想讓我變成那個死去的和尚,變成大愿地藏的蠱蟲。”
“我必須不斷地吞噬血肉,制造殺戮,用生機去填補死氣的虧空,才能維持那一線清明。”
“也在一次不受控中,傷害了素雪……”
蟾圣又告知他,當年不僅南域,北域妖王也被眾生相襲擊過。
陳舟表示了然。
不止南北兩域,通過秘境的潰口,陳舟在其他州也見過眾生相的蹤跡,比如枯石縣的笑面。
他在各路大妖大魔體內(nèi)種下死氣種子,等待它們生根發(fā)芽,最后收割成熟的果實。
也不知大愿地藏最后知曉他養(yǎng)的蠱都被自己摘桃子了,會是個什么表情。
陳舟靜靜地聽著老蛤蟆的敘述,面容上看不出絲毫波瀾。
他理解這種掙扎,這種在力量與毀滅之間的走鋼絲。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需要共情,更不意味著他會認可。
此方天地,規(guī)則便是如此**。
要么吞噬別人活下去,要么淪為他人踏腳石。
苦衷?每個茍活至今的存在,誰沒有一兩件?
他并未對蟾圣的遭遇流露出半分憐憫。
理解世界的殘酷,與認可其中的暴行,是兩回事。
你的掙扎,你的不得已,并不是你圈養(yǎng),屠戮人族的理由。
本尊既為人道之神,掌此方人族氣運,心自然是偏的。
你的苦衷,與本尊何干?
你的罪業(yè),仍需清償。
蟾圣自然也是知曉的。
“感謝閣下幫我除去死氣所化的蠱蟲。”
蟾圣看著陳舟,眼中流露出一絲屬于王者的從容。
“剛才那一戰(zhàn),閣下招招狠辣,看似在毀我肉身,實則是在幫我宣泄體內(nèi)積壓過多的死氣。”
“這份情,老蛤蟆我承了。”
“行了,別給自己臉上貼金。”陳舟抱著雙臂,冷冷道。
“我只是單純想拆了你裝成縮頭烏龜?shù)耐醢藲ぁ!?/p>
蟾圣聞言,不在意地笑了笑,隨后神色一肅。
“但也我知道,我時間不多了。”
“那東西快要蘇醒了。”
“一旦它完全醒來,我這副身軀就會徹底淪為行尸走肉,我是南域的王,我可以死,但我不能跪著當大愿的蠱。”
說到這里,蟾圣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帶著一絲追憶。
“天醫(yī)……素雪,她還在外面吧?”
蟾圣忽然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陳舟挑了挑眉:“她啊,好得很,剛才還帶著人來砸你的場子呢。”
“那就好,那就好。”
蟾圣輕聲一嘆,“她是只兔兒蘭,很膽小,也很心軟。”
“南域這種地方,不適合她。”
陳舟很有興趣地看著這老妖怪:“南域也能生得出善良的妖怪?我還以為你們都是一路貨色。”
蟾圣搖了搖頭,目光悠遠:“千年前的南域,其實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
“那時山清水秀,萬物共生,是我被力量迷了眼,是我把這里變成了地獄。”
“我有罪,但這片土地上的眾妖,罪不至死。”
蟾圣看向陳舟,鄭重地拱手一禮。
“白骨觀主,我想與你做個交易。”
“我愿將這南域萬里疆土,連同我這具修了千年的七階毒軀,拱手相送。”
“我看得出,閣下雖修白骨道,行事狠辣,但心中自有溝壑與秩序。”
“既然閣下能容得下三只弱小的花妖,能讓那紙人與骷髏并肩作戰(zhàn),能不能也接納我南域眾妖?”
陳舟面色古怪,上下打量著蟾圣。
這老蛤蟆,這是在托孤?
要把南域這爛攤子甩給我?
“我說哥們,你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吧?”
陳舟撇了撇嘴,一副嫌棄的樣子,“我又不是什么垃圾回收站,什么破銅爛鐵都收。”
“你手底下那群妖魔鬼怪,一個個吃人都不吐骨頭,我要來干嘛?”
面對陳舟的嘲諷,蟾圣沒有羞惱,反而坦然地點了點頭。
“你說得對,現(xiàn)在的南域,確實是個爛攤子。”
“那些與我一般被**吞噬的大妖,死有余辜,閣下接手后,殺也好,剮也罷,那是你的權(quán)力,也是清洗這片土地必要的手段。”
說到這里,蟾圣勾起一抹豪邁的笑意。
“當然,空口白牙,換不來閣下的承諾。”
“我知道閣下看不上這點殘兵敗將,所以,我把自己也算進去了。”
蟾圣抬手指了指北方,眼中閃過一絲殺意。
“我體內(nèi)的死氣雖然被閣下壓制,但大限已至。”
“這具七階妖軀,與其爛在土里,不如發(fā)揮最后的余熱。”
“不日我便會前往北域。”
“那里的吞月狼圣,和我一樣,也是五百年前被大愿種下死氣種子的蠱蟲,但老狗不如我,他已經(jīng)被死氣徹底侵蝕。”
“我要去宰了他。”
蟾圣說這話時,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只是去鄰居家串個門。
“我會拉著老狗,連同大愿在北域的布局,一起下地獄。”
“屆時,兩尊七階妖王的血肉精華,便是我送給閣下的投名狀。”
“這筆買賣,閣下以為如何?”
陳舟聽完,眼中終于閃過一絲詫異。
老蛤蟆夠狠,對自己狠,對敵人更狠。
他不僅要死,還要死得驚天動地,死得物超所值。
這確實不是乞求,這是一場只有強者才有資格參與的交易。
“你就不怕我拿了好處不辦事?”陳舟反問。
“閣下修的是死生大道,講究的是因果循環(huán)。”蟾圣笑了,笑得很坦蕩。
“我相信閣下的人品,更相信素雪姐的眼光。”
“我只求閣下……”
蟾圣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若有心存善念,未曾徹底淪喪的小妖,能不能給它們留一條活路。”
“還有素雪姐,算是我對不起她,請閣下,莫要讓她死在這場亂局里。”
說完,蟾圣定定看著陳舟,不再多言,只等一個答案。
陳舟沉默了片刻。
隨后,他輕哼一聲,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蟾圣。
“本尊本來就立于不敗之地。”
“若有一顆為人之心,又何必在意是妖是魔。”
“能不能活,看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