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天,西河村像一部上足了發條的機器,在肖揚【人力調度】模塊的高效協調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
江邊,真正的石木混合碼頭開始了第一根水下石樁的澆筑。不再是木筏沉底,而是用黑水鎮賠償的黑膠泥混合石灰(用后山一種特殊的白堊石燒制)、細沙,做成簡陋的“三合土”,填入用木板臨時圍成的方形框模中,中間再嵌入大塊的青紋巖作為核心骨料。雖然工藝原始,但比起純木樁,堅固了不止一籌。
貨場到村內,一條用碎石和黏土混合夯實的硬化道路,以每天十幾丈的速度向前延伸。老人婦孺都被組織起來,敲碎小塊的廢石,攪拌黏土,干得熱火朝天。每個人都知道,這路修通了,碼頭上的貨才能更快運進村,村里的山貨才能更快運出去。
而貨場一角的陰涼處,則多了一個“奇景”。
落魄書生林清,此刻完全沒了初見時的窘迫。他臉上、手上沾滿了石粉和炭灰,那身破舊的書生袍下擺被他胡亂塞在腰間,正拿著一根用細繩和木棍自制的簡陋“繩尺”,對著一塊塊青紋巖比劃、測量,口中念念有詞。旁邊一塊相對平整的大青石板上,用炭筆畫滿了各種奇怪的符號、表格和圖形。
老村長蹲在旁邊,看著林清用一種他完全看不懂的、但異常快速準確的方式,在另一塊小木板上刻下只有他們兩人懂的記號——那是林清在“工分簿”基礎上,結合自己知道的記賬符號改良的“物料登記法”。石頭按長、寬、高、大致重量、完整度、形狀特征(是否方正、有無天然凹槽等)分成了十幾類,每一類都有獨立的“符號代碼”和堆放區域。
“老丈,這塊,長三尺一寸,寬一尺八分,厚七寸,重約一百八十斤,形狀規整,邊角略有磨損,可評為‘甲上等筑堤石’,編碼‘青甲上-零三二’。”林清指著剛量完的一塊石頭,語速飛快。
老村長瞇著眼,在林清指點下,在那塊石頭上用白灰畫了個只有他們懂的記號,然后在自己的“功勞簿”旁邊新加的一頁“石料簿”上,用炭筆歪歪扭扭地畫下一個對應的符號,并在符號后面點了個點。林清則在自己的“總賬”木板上,用更復雜的符號記錄下詳細信息。
三天,除了吃飯睡覺,林清幾乎全部泡在石頭堆里。他不再談論那些虛頭巴腦的“經世濟民”,而是完全沉浸在了具體的、瑣碎的、卻又充滿邏輯美感的“數算”和“分類”之中。他眼中那種發現“活樣本”的興奮,漸漸被一種專注的、近乎偏執的精確所取代。
第三天傍晚,肖揚在查看完碼頭樁基進度后,信步走到了貨場。
夕陽下,那座青石小山已經被徹底“解剖”了一遍。石塊按照大小、形狀、用途,分成了七八個整齊的方陣,每個方陣前都插著一塊小木牌,上面畫著林清設計的符號。整個貨場,雖然依舊簡陋,卻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秩序感。
林清正趴在當作桌子的青石板上,用削尖的炭筆,在一張拼接起來的、相對較大的粗麻布上,繪制著什么。他神情專注,連肖揚走近都沒有察覺。
肖揚沒有打擾,靜靜地看著。
麻布上,是一副雖然線條粗糙,但比例、方位都相當精準的“西河村碼頭區域草圖”。草圖以現有平臺為核心,向江中和岸邊做了延伸。江中,標注了建議的“深水泊位”擴展區域和“防波堤”可能的走向。岸邊,則規劃出了“倉儲區”、“裝卸區”、“道路連接點”甚至預留了未來“小型修船塢”的位置。
更讓肖揚注意的是,草圖旁邊用更小的字跡和符號,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注解和計算:
“現存青紋巖總計八百四十七方(按粗略體積估算),其中適用于筑堤核心石料(甲等)約三百二十方,適用于鋪路墊層(乙等)約兩百八十方,適用于建筑基座(丙等)……邊角碎料可用于混合三合土……”
“按現有人力(全勞力八十七,半勞力及輔助約四十),若采用‘分段流水、集中澆筑’之法,預計完成第一期五十丈石質碼頭主體需石料約六百方,工時約……”
“當前‘工分制’下,甲等活(如深水作業)日十分,乙等(岸上重勞)八分,丙等(輕勞)五分……經三日觀察,此法大體公允,然有微瑕:其一,特殊技術貢獻(如老周叔之新榫卯法)獎勵不足,僅靠‘白石點’激勵有限,易挫傷巧思;其二,婦孺老弱之丙等活,雖保障基本,然于急重工程時,其力未用盡,可設‘超額獎勵分’,鼓勵其力所能及內多作貢獻;其三,……”
肖揚看得很慢,很仔細。這林清,不僅真的在三天內清點完了所有石頭,給出了詳盡的數據和建設方案,更是將“工分制”在實際運行中的優點和問題,觀察、分析得入木三分。尤其是他提出的“技術貢獻獎勵不足”和“婦孺潛力未激發”兩點,恰恰是肖揚自己也隱約感覺到,但還沒來得及細想的地方。
這書生,肚子里真有貨。而且,是能落到實處的“干貨”。
似乎是感覺到了目光,林清猛地抬起頭,看到是肖揚,慌忙放下炭筆想要站起來行禮,卻因為蹲坐太久腿腳發麻,一個趔趄。
“坐著說吧。”肖揚在他對面一塊石頭上坐下,目光落在麻布草圖上,“畫得不錯。看來林公子這三天,沒白費。”
林清臉上露出混合著疲憊和興奮的紅光,他搓了搓沾滿炭灰的手,語氣激動:“肖先生,這青紋巖,果然不凡!雖靈氣已失,但其石質緊密堅硬,尤其抗水沖浸泡之能,遠勝尋常山石!用于筑港,實乃天賜!按照在下的測算和規劃,若材料、人力充足,工藝得法,三十日內建成可抗尋常汛期的碼頭,絕非妄言!”
他頓了頓,指著草圖上的計算:“而且,按此規劃建造,石料利用率可提高至少兩成!工期或可縮短一至兩日!”
“哦?”肖揚接過他遞來的另一塊寫滿更復雜算式的小木板,雖然看不太懂那些符號,但最終的結論清晰明了,“說說你的‘分段流水、集中澆筑’法。”
林清精神一振,如同在學堂上回答夫子提問般,語速又快又清晰:“此法關鍵在于分工與協同!將筑碼頭分為‘水下樁基’、‘水面平臺’、‘岸上連接’三段。每段所需石料規格、勞力技能要求皆不同。可設‘采石組’專攻大料,‘粗加工組’按圖修形,‘運輸組’循固定路線運送,‘營造組’專職砌筑。各組環環相扣,如同流水,前一組完工,石料正好運至,后一組即刻開工,中間無有停歇等待!而‘集中澆筑’,是指將有限的三合土材料,集中用于最關鍵的節點和接縫,非全面鋪開,如此既保證核心強度,又節省物料!”
他邊說邊在草圖上比劃,眼中閃著智慧的光芒。這套方法,顯然是他將書中所學的工程管理理念,與這三日對西河村人力、物力的觀察緊密結合后,推導出的最優解。
肖揚聽完,心中已有定論。此人或許武力低微,生存能力堪憂,但在“組織管理”和“數算規劃”上,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西河村現在缺的,就是這種能把他的宏觀指令,細化為可執行方案,并能用數據優化流程的人。
“很好。”肖揚點了點頭,放下木板,目光轉向林清一直小心翼翼放在身邊青石板下的那個油布包裹,“你的方案,我會考慮。關于工分制的建議,也提得在點子上。看來林公子胸中所學,并非無用。”
林清聽到“并非無用”四個字,眼眶瞬間有些發紅,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情緒。
“現在,說說你吧。”肖揚話鋒一轉,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究竟從何處來?那艘破船,還有你懷里那個從不離身的東西,又是怎么回事?”
林清身體微微一僵,臉上的激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看穿般的慌亂和掙扎。他下意識地伸手,按住了青石板下的油布包裹。
“……肖先生明察秋毫。”林清苦笑一聲,知道瞞不過去。這三日,他雖沉浸在“實務”中,但也敏銳地察覺到,這個西河村,尤其是眼前這位肖先生,絕非常人。那份超乎年齡的沉穩,洞悉人心的目光,還有村民對他那種近乎絕對的信任……都讓他感到深不可測。
“在下……確實并非尋常游學書生。”林清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決心,“我來自東洲‘清瀾郡’,林家……本是郡中一小吏之家。家父曾任郡府倉曹屬吏,精于錢糧賬冊。我自幼隨父學習,耳濡目染,才對這錢谷刑名、庶務管理之事,格外上心。”
“后來呢?”肖揚不動聲色。
“后來……”林清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和憤懣,“家父因……因不愿在賬目上同流合污,為人遮掩,得罪了上官,被尋了由頭下獄,不久便……病逝獄中。家產抄沒,門庭零落。我攜老母幼妹逃出,欲往中州投奔遠親。誰知途中遭遇水匪,母親、妹妹皆……失散,生死不明。我僥幸抱著一塊木板漂流,被下游一處漁村所救,身無分文,只余這個……”
他顫抖著手,從青石板下拿出那個油布包裹,層層打開。
里面赫然是幾本邊緣燒焦、浸過水又晾干、顯得皺皺巴巴的舊書冊,還有幾卷用特殊防水油紙仔細包裹的……圖紙?
書冊的封皮上,隱約可見《清瀾郡近十年河工營造實錄》、《東洲西部水陸驛道考略》、《庶務通考補遺(林氏手錄)》等字樣。而那幾卷圖紙,展開一角,竟是極為精細的……清瀾郡及周邊數郡的河道、驛道、主要礦產分布圖!雖然范圍不如系統【區域洞察】廣,但在精細度和對已有設施的標注上,猶有過之!尤其是一些官道驛站的距離、河流的淺灘渡口、乃至幾個小礦點的產量估算,都有詳細備注!
“這是……家父畢生心血,也是我林家招禍的根由之一。”林清撫摸著那些書冊和圖紙,聲音沙啞,“其中記載了清瀾郡乃至東洲西部的許多實情,包括一些……不宜為外人道的虧空、貪墨,以及真正的資源分布。我逃出來時,只來得及搶出這些。那艘破船,是我用身上最后一件值錢的東西(一塊家傳的、不含靈氣的普通玉佩),在漁村跟一個老船夫換的,只為順流而下,快點離開那是非之地,也避免走陸路被盤查。”
他抬起頭,看向肖揚,眼中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懇求:“肖先生,林某所言,句句屬實。我并非奸細,也無意帶來災禍。只是……只是無處可去,也無計可施。那日見貴村氣象,聽肖先生談及‘規矩’、‘工分’,宛如絕處逢生!林某別無所長,唯這些‘無用’的書冊、地圖,和腦子里這點關于‘治事’的呆笨功夫,或許……或許對肖先生,對西河村,能有一星半點的用處!”
他說完,將那油布包裹往前推了推,自己則深深低下頭,不敢看肖揚的眼睛,身體因為緊張和期待而微微發抖。
肖揚看著那幾本堪稱“地方志”與“黑材料”結合體的書冊,還有那詳細得驚人的地圖,又看了看眼前這個家破人亡、背負著秘密與血仇、卻依然對“治事之學”抱有赤誠的年輕人,沉默了片刻。
“趙鐵山他們檢查過你的船了。”肖揚忽然開口,說的卻是另一件事,“除了幾件破爛行李,船艙底板有個暗格,里面藏了點東西。”
林清渾身劇震,猛地抬頭,臉色慘白。
“是一些郡府衙門的空白文書,還有一枚……清瀾郡倉曹的舊印。”肖揚看著他,緩緩道,“你想用這個,去郡城偽造身份,謀個差事,甚至……尋機為你父親翻案?”
林清嘴唇哆嗦著,最后頹然地點了點頭,慘然一笑:“果然……什么都瞞不過肖先生。是,我是存了這份癡心妄想。可我也知道,希望渺茫。那印是舊的,文書也未必管用。或許還沒見到郡守,就被識破下獄了。”
“所以,你看到西河村,看到另一種可能,就改了主意?”肖揚問。
“……是。”林清坦承,“在這里,我看到的不是‘治人’,而是‘治事’。是實實在在的,讓一塊石頭變成碼頭,讓一條路通向希望。這比在郡城里蠅營狗茍、勾心斗角,更讓我……心向往之。若肖先生不棄,林某愿將此身所學,盡付于此!只求……只求一個安身立命、驗證所學之處!那些文書和舊印,肖先生若覺得是禍患,盡可毀去!”
他說得誠懇,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
肖揚沒有立刻回答。他需要消化這些信息。林清帶來的,不僅是個人才,更是一個潛在的麻煩(清瀾郡的舊案),以及一份意想不到的寶藏(那些詳實的地方資料和地圖)。這對于正在起步、急需了解外部世界的西河村來說,價值巨大。
風險與機遇并存。
“你的東西,自己收好。”肖揚最終開口,指了指那油布包裹,“西河村不留無用之人,但也不懼麻煩。你有你的過去,西河村有西河村的規矩。在這里,你只需記住一點:守我的規矩,出你的力氣。你父親的案子,西河村現在沒能力管,將來……未必。”
林清霍然抬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光芒!肖先生……這是接納他了?不僅接納,甚至暗示了……未來?
“至于你……”肖揚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從明天起,你就是西河村的‘工曹’了。協助老村長管理工分、物料登記,并負責將你的筑港方案細化成每日的施工指令。做得好,工分、待遇,按‘技術人才’標準,上不封頂。做不好,或者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肖揚沒有說下去,但眼中那平靜無波卻深不見底的光芒,讓林清心頭凜然。
“林清,必不負肖先生信任!必為西河村效死力!”林清伏地,重重叩首。這一次,不是求生,而是認主。
肖揚點了點頭,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走出貨場時,夕陽已將天邊染成一片金紅。腦海中,系統界面悄然浮現新的提示:
【發現特殊人才:林清(政務/數算類)。】
【人才特質:精于庶務管理、數算統籌、地理圖志。忠誠度:初步依附(70/100)。】
【獲得重要資料:《清瀾郡及周邊區域詳圖》、《東洲西部水陸驛道考略》等。區域洞察信息補全中……】
【潛在風險關聯:‘清瀾郡舊案’(低)。】
【勢力聲望微弱變化:在‘清瀾郡’(潛在敵對)獲得未知關注。】
肖揚看著最后一條,眉頭微挑。潛在敵對?未知關注?
看來,收下林清,帶來的不只是助力,或許也提前觸動了某些隱藏在遠處的絲線。
不過,那又如何?
西河村的路,從來不是躺在那里等別人讓出來的。
是靠石頭、木頭、汗水,還有不斷聚集的人心,一寸寸鋪出來的。
他望向江邊,那里,新的石樁正在澆筑,號子聲震天響。
“工曹林清……”他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新職位,嘴角勾起一絲弧度。
“希望你的‘紙上談兵’,真能變成我西河村的……石中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