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晏驚棠真就沒急著出攤。
天剛蒙蒙亮,她就起來生火試炭。
炭不能太旺,旺了外焦里生,也不能太弱,弱了烤不香。
火候這東西,說起來玄乎,做起來全憑手上的感覺。
晏驚棠就蹲在爐子前,一塊肉接一塊肉地試,她把心得體會都記在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
青黛看著心疼:“姑娘,這肉試得也太多了,咱自己哪兒吃得完?”
晏驚棠頭也不抬:“吃不完就送人。”
她說送就真送。
先是隔壁王嬸家,再是對門李叔家,接著是村口趙奶奶家。
用油紙包好的烤肉,還溫著,遞到人家手里時,晏驚棠總要添一句:“您嘗嘗,給我們提提意見,咸了淡了,老了嫩了,直接說就成。”
起初村里人還客氣,推說“這怎么好意思”,后來,見晏驚棠是真心實意要聽真話,便也就放開了吃。
王嬸咂咂嘴:“棠丫頭,今兒這肉,比昨兒那串嫩!昨兒那個,邊上稍微有點柴。”
李叔抹抹嘴:“香是真香,就是后口那股辣味,對我這老嗓子有點沖。能不能做點不太辣的?”
趙奶奶牙口不好,慢慢嚼著,瞇著眼笑:“味兒是好,就是我老婆子吃,要是能再爛點兒就更好了。”
這些話,晏驚棠都仔仔細細記下了。
回來就調整。
肉切得更講究,順紋逆紋有說法,辣子分了三等,微辣、中辣、特辣,還特意給不吃辣的備了撒孜然芝麻的五香口味。
給老人孩子的,就單留出幾串,烤得時候多留心,火柔一些,時候稍微長些。
青黛看著她這么折騰,忍不住說道:“姑娘,眾口難調,哪能人人都滿意?”
晏驚棠手上正配著剛想出來的調料粉,聞言笑了笑:“是不用人人都滿意。但,讓人吃了覺得順口,下回還想來,這就成了。”
她心里清楚,夜市上競爭大,食客的嘴巴刁。
第一次是圖新鮮,第二次、第三次還能來,那才是本事。
又練了三四天,連村里跑鬧的娃娃們聞見晏家院子的烤肉香,都扒著門框不走,晏驚棠才覺得,火候差不多了。
這天傍晚,她收拾完了,對青黛說:“明天,咱們正式出攤。”
出攤前一夜,晏驚棠幾乎沒怎么睡。
該準備的其實早就備齊了,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遍遍在腦子里過:爐子、炭、肉、菜、竹簽、調料罐、油刷、夾子、干凈抹布、包肉的油紙……還有零錢匣子。
天還沒亮,她就起床了。和青黛一起,把東西一樣樣搬上借來的板車。
爐子用濕泥封著底火,車上鋪了層舊棉被,免得顛簸。
腌好的肉和串好的菜蔬分別裝在幾個干凈木盆里,蓋上濕紗布。調料罐子塞得穩穩當當。
推車出村時,東邊天才剛泛起魚肚白。
路上靜悄悄的。晏驚棠心里那點緊張,反倒慢慢沉靜下來。
她打算先在老地方試試水,看看那些老主顧對自家燒烤的反響如何,再決定要不要去夜市擺攤。
到了東街口,好多攤主也才剛來,正支著攤子。
晏驚棠和青黛利索地收拾起來。
爐子生火,擺開桌案,木盆依次放好,油紙裁成方正的小張,碼得整整齊齊。
她特意帶了塊藍布,用竹竿挑了個簡單幌子,上面是她自己用木炭條寫的四個字——棠梨烤味。
字算不上多好看,但端正,夠大。
旁邊賣餛飩的大娘瞧見了,忍不住搭話道:“晏姑娘這又是賣的是什么新鮮吃食?”
晏驚棠笑著答:“大娘,是烤肉,用簽子串著烤的,您待會兒嘗嘗。”
“喲,烤著吃?那可得費不少工夫。”大娘說著,手上包餛飩的動作不停。
爐火漸漸旺起來,特有的炭火氣混著烤肉的香氣,慢慢飄散開。
最早圍過來的是幾個趕早工的漢子,循著味兒就來了。
“小娘子,你這賣的是啥?怎么個吃法?”
晏驚棠一邊熟練地將肉串架上爐子,一邊脆生生地介紹:“客官,這是烤肉串,有豬肉的雞肉的,也有烤菜蔬,蘑菇、韭菜、土豆片。您看要哪種?辣有不辣的,辣也分著等級呢。”
肉串一上熱火,滋啦作響,油花冒出,香料的氣息被熱氣一烘,猛地爆發出來。
那幾個人眼睛都直了。
“來五串豬肉的,要辣的!”
“我嘗嘗那雞肉的,微辣就成。”
第一撥生意就這么開了張。
晏驚棠手上穩得很,翻烤、刷油、撒料,動作行云流水。青黛在一旁幫著遞東西、收錢、包油紙。
烤好的肉串遞出去,那幾人站在攤子邊就迫不及待地咬下去。
“嗬!香!真香!”
“這味兒絕了!又嫩又入味兒,這辣子香而不燥!”
“雞肉的也嫩,汁水足!”
他們這一嚷,又引來了不少人。漸漸地,攤子前就圍上了。
“給我來十串!各樣都來點兒!”
“那烤蘑菇看著稀奇,來兩串嘗嘗!”
“小娘子,多撒點那個芝麻孜然!”
晏驚棠忙而不亂,手里動作飛快。炭火紅彤彤的,映著她的臉,鼻尖滲出汗珠,她也顧不得擦。
青黛起初還有點手忙腳亂,后來也漸漸跟上節奏,嘴里還幫著招呼:“您拿好,小心燙!”
日頭漸高,人越來越多。
“棠梨烤味”攤子前的香氣,把來來往往的人都勾過來了。
等的人也不急,就看著晏驚棠烤。那手法,那火候,看著也是種享受。
到了中午飯點,攤子前更是擠得挪不開腳。
有附近的商鋪伙計跑來買,有逛街的夫人小姐讓丫鬟來買。
還有些穿著體面的書生,起初還有些矜持,后來嘗了一串,便也站在一旁,吃得不顧形象。
“這味道,比酒樓里的炙肉也不差!”
“何止不差,我看更有風味!”
“晏家小娘子,明日可還來?”
晏驚棠一邊忙活一邊笑著點頭:“來,只要不下雨,日日都來。”
帶來的肉和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
太陽西斜時,最后幾串烤土豆片也賣了出去。
后面來的客人,只能遺憾地看看空了的木盆,囑咐道:“小娘子,明兒可得多備些!”
“一定一定。”晏驚棠笑著應下,嗓子都有些啞了。
爐火漸漸熄滅。
她和青黛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但看著空蕩蕩的木盆和罐子,身上的疲憊都沖淡了不少。
收拾好攤子,推著板車往回走。
路過集市,晏驚棠破例買了半只燒雞,又切了一小塊醬肉,還稱了兩斤白面。
青黛看著,眼睛亮亮的。
回到晏家小院,關上門,點起油燈。
晏驚棠把沉甸甸的錢匣子抱出來,倒在桌上。
銅錢嘩啦啦堆成小山,里面還夾雜著幾小塊碎銀子。她和青黛一枚一枚地數,串成一百文一串的錢串。
數完了,兩人對看了一眼。
青黛聲音都有些發顫:“姑、姑娘……咱們今天,賣了三千七百多文?”
將近四兩銀子。
晏驚棠拿出記賬的小本子,翻到后面記著債的那一頁。
母親病時欠下的藥錢、賒的米面、修房子借的工料費,林林總總,壓得人喘不過氣。
她提筆,在本子上一筆一筆地勾銷。
王嬸家的八百文,李叔家的一兩二錢,藥鋪的二兩五錢……
勾到最后,只剩下林文斌的大頭和其他零零散散幾筆小數目了。
晏驚棠放下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青黛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摸摸錢串,一會兒又看看自家姑娘:“姑娘,咱們真的掙著錢了!還能還上債!”
晏驚棠點點頭,嘴角彎起一個輕松的笑:“嗯。往后會更好的。”
青黛用力點頭:“我去熱飯!”她拿著新買的燒雞和醬肉,歡天喜地地去了灶房。
屋子里安靜下來。
晏驚棠獨自坐在桌邊,看著窗外月色下的棠梨,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張清冷的臉。
容灝。
那位容國公府的世子,他話很少,表情總是淡淡的。
他吃得少,聽說是厭食的老毛病。可只有在她的攤子上吃東西時,他會安靜地吃完,然后給出中肯的評價和建議,還會明里暗里地幫助自己,卻從未想過回報。
腦海中浮現出容灝那英俊的臉龐,晏驚棠忽然覺得臉上有些發熱。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心兒怦怦跳。
心里涌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情愫,說不清是什么,感激?欣賞?還是一點不該有的悸動?
她搖搖頭,像是要甩開這些念頭。
那是云端上的人,她只是剛剛在泥地里站穩腳跟的寒門農女。
可心跳,卻有些不聽話。
晏驚棠深吸一口氣,把那本賬本合上,仔細收好。
路,還長著呢。
……
擺攤的日子像是上了油的轱轆,轉得飛快,也轉得穩。
晏驚棠和青黛如今是東街口和夜市兩頭跑。
白天,她們推著小車在東街口支起攤子,賣各種新研究出來的吃食:巴掌大的肉餡餅,用骨湯熬煮的粉絲湯,還有幾樣清爽的腌漬小菜,等等。
生意一樣紅火。
晏驚棠舍得下料,手藝又好,價錢還公道,很快就培養了一批忠實的回頭客。
到了傍晚,兩人收了白天的攤,匆匆回去準備。
晚上的夜市才是重頭戲。
除了各式燒烤,晏驚棠又琢磨出了新花樣,炸雞。
這炸雞和時下酒樓里賣的酥炸雞塊不同。
雞肉是她特意選的小公雞腿肉,用獨家調的料汁腌足了時辰,裹上她自己反復試驗出來的面糊,那面糊里加了少許香料粉,入滾油一炸,金黃酥脆,咬開里頭卻還是鮮嫩多汁。
夜市上哪見過這個?
炸雞一出,簡直比燒烤還要轟動。
尤其是那些半大的孩子和年輕男女,幾乎是人手一塊,吃得歡天喜地。
“棠梨烤味”的攤子前,常常是里三層外三層,等著烤肉和炸雞的隊伍能排到隔壁攤子去。
銅錢和碎銀子,就像流水一樣嘩啦啦地淌進錢匣子。
每晚收攤數錢,成了青黛最開心的時刻。
那小錢匣子,從原來的小木盒,換成了帶鎖的樟木箱。
這天下午,晏驚棠仔細清點了這些日子的積蓄。
除了留下周轉的本錢和日常開銷,她將剩下的錢,分成了幾份。
最大的一份,用一塊藍布包得嚴嚴實實。
“青黛,收拾一下,我們出去一趟。”晏驚棠將藍布包袱揣好了。
青黛立刻明白了,臉上露出揚眉吐氣的神色:“是,姑娘!早該去了!”
二人沒有推車,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徑直往林文斌的家走去。
林文斌家院子比晏家大一些,青磚瓦房,在村里也算是體面人家。
晏驚棠叩響門環,不多時,門開了,林文斌一身半新不舊的儒衫,站在門內。
他看到晏驚棠,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最近村里關于晏驚棠擺攤賺了錢的傳言,他也聽了一耳朵。
“晏驚棠?你來做什么?”林文斌端著秀才的架子,冷冷問道。
晏驚棠也不廢話,直接將藍布包袱拿了出來,當著他的面解開,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銀錠和串好的銅錢。
“林文斌,之前我已經還給了你娘二兩銀子,這里是剩余的六兩銀子。一文不少,你清點。”
林文斌的臉色變了變。
他沒想到晏驚棠真的能拿出這么多錢。
周圍有鄰居探頭探腦。
“你……你父親確實是欠我們家錢,有借據為證……”林文斌強裝鎮定,還想拿捏一下。
“借據呢?”晏驚棠伸出手,直直看著他。
林文斌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轉身進屋,磨蹭了一會兒,拿著一張紙出來。
晏驚棠接過,仔細看了看。這借據怎么來的,她心里門清。
她沒有當場質問,沒必要。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錢在這里,借據給我。”晏驚棠將包袱往前一遞。
林文斌看著六兩銀子,喉結動了動,迅速接過了包袱。他將借據遞了過去。
晏驚棠接過借據,轉身對青黛道:“火折子。”
青黛早就準備好了,立刻掏出火折子吹亮。
晏驚棠將那張借據,湊到了火苗上。
化作幾片灰燼,飄飄悠悠落在地上,被風一吹,散了。
晏驚棠覺得心頭最后一塊石頭,也跟著落了地。
“從今往后,我晏家與你林家,兩不相欠。”她看著林文斌,一字一句。
然后,不再多看他一眼,轉身對青黛說,“我們走。”
二人走得十分干脆。
留下林文斌抱著那包銀子,站在門口,臉色一陣紅一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