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口往里三里,便是寒潭藏身處。
峽谷兩側的崖壁如刀削斧劈,長滿墨綠色的苔蘚,濕漉漉的石縫里不時滲出冰珠,砸在谷底的碎石上,叮咚聲在空谷里蕩出老遠。
終年不散的水霧像層薄紗,把日頭濾成淡金色的光斑,落在凌塵肩頭時,已沒了半分暖意。
他踩著濕滑的青石路往里走,褲腳很快被崖壁滴落的冰水打濕。
忽然,路邊灌木叢里“窸窣”一響,一條尺許長的青鱗小蛇竄了出來,三角腦袋微微昂起,猩紅的信子吞吐間,鱗片泛著油亮的光澤。
換做前世十五歲時,他定會嚇得后跳三尺。但此刻,凌塵眼皮都沒抬,只在蛇頭探到腳踝前的剎那,右手食指與中指如鐵鉗般探出,精準捏住蛇七寸。
指尖觸到冰涼鱗片的瞬間,他能清晰感覺到蛇身驟然繃緊的力道——這是他成為仙尊后,在萬毒谷與百毒為伴時悟透的“控獸訣”基礎手法,對付凡俗小蛇,綽綽有余。
“去吧,別擋路。”
他指尖微松,青鱗蛇像是被無形的力場彈開,“嗖”地竄回灌木叢,連帶著幾片枯葉簌簌落下。
穿過最后一片密不透風的箭竹林,寒潭終于撞入眼簾。
潭水呈深墨色,水面漂浮著細碎的冰碴,像撒了把碎銀子,哪怕隔著三丈遠,刺骨的寒氣也順著毛孔往里鉆,讓裸露的小臂泛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潭邊的巖石上凝結著半指厚的白霜,霜層里嵌著幾道深褐色的抓痕,指節印記清晰可辨——顯然曾有人試圖靠近,卻在最后一步退縮。
“果然是‘玄冰寒泉’。”
凌塵蹲下身,指尖輕觸水面。一股極純的陰寒之氣順著指尖直竄心口,比他記憶中任何一次觸碰都要凜冽,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但這寒顫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
前世他只知這潭水冰冽,卻不知水底沉著千年玄冰,寒氣中裹著一縷微弱的“先天陰氣”——正是《寒泉淬體法》所需的核心能量。
這種陰氣能洗去凡胎中的火氣雜質,與他未來要修的五行靈根完美契合,遠非烈火丹那股暴烈的火性能比。
他脫下粗布外衣,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單衣,深吸一口氣,赤腳踏入潭中。
“嘶——”
寒氣瞬間像無數根細冰針鉆進皮肉,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的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渾身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青白色,連骨頭縫都像是被塞進了冰塊。
但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痛感讓渙散的神思瞬間凝聚。
前世渡仙帝劫時,雷劫撕裂道骨的劇痛比這難忍百倍。
這點冰寒,算得了什么?
按照《寒泉淬體法》的記載,他緩緩下蹲,直到口鼻沒入潭面,只留雙眼露在外面。
玄冰寒氣順著七竅往體內鉆,五臟六腑像是被扔進冰窖,肺腑間傳來針扎似的疼。
他強迫自己凝神,用前世殘留的一絲神念轉化成微弱氣感,引導那縷先天陰氣順著經脈流轉——這是淬體的關鍵,需讓陰氣浸透每一寸血肉,將凡胎里的濁氣一點點逼出去。
第一日,他在潭中待了半個時辰。
上岸時嘴唇凍得發紫,連說話都漏風,渾身皮膚泛著不正常的青白色,走一步晃三下,像棵被霜打蔫的禾苗。
可當他用那絲氣感探查體內時,卻發現丹田處多了點極淡的涼意,像是埋下了顆冰珠,正緩緩釋放著寒氣。
“果然有用。”
他裹緊外衣笑了笑,從背簍里摸出個粗糧餅啃起來。
餅是母親凌晨用雜面烙的,邊緣有些焦糊,帶著淡淡的麥香。
前世他早已辟谷,山珍海味都難入喉,此刻卻覺得這粗糙的餅子,是世間最好的味道。
接下來的日子,他每天天不亮就踏著晨露進山,月亮爬上樹梢才回家。
在潭中的時間從半個時辰慢慢加到一個時辰,身體從最初的劇痛難忍,漸漸變得麻木,再到后來,能感覺到一股細微的暖意從骨髓里滲出來——那是凡體在寒氣淬煉下,開始生出的“靈韻”,皮膚也變得愈發緊實,連之前被推搡出的紅痕,都消解得無影無蹤。
這天傍晚,他剛從潭中爬出來,正擰著濕透的單衣,水珠順著發梢滴落在青石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忽然,峽谷外傳來“哐當”一聲悶響,像是鐵器相撞,緊接著是幾聲短促的痛呼,帶著垂死的掙扎。
“有人?”
凌塵眉頭一挑。這處峽谷偏僻,尋常獵戶都繞著走,怎么會有打斗?
他將外衣往背簍里一塞,抓起塊邊緣鋒利的石頭,貓著腰循著聲音摸過去,躲在一塊丈高的巨石后往外看——
只見三棵老松樹下,三個黑衣蒙面人正圍攻一個灰袍老者。
老者約莫六旬年紀,鬢發花白,左袖被劃開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染紅了半片衣襟,滴滴答答落在枯黃的落葉上,暈開深色的斑塊。
他手里的鐵拐杖斜拄在地上,杖頭的銅箍已被劈得變形,每動一下,身子都晃得厲害,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老東西,把《九轉煉神訣》交出來,還能給你個痛快!”
為首的黑衣人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手里的鋼刀泛著幽藍的毒光,刀風掃過之處,空氣里都飄著淡淡的腥甜。
老者咳出一口血沫,血珠濺在花白的胡須上,他卻咧開嘴冷笑:
“癡心妄想!老夫就是把功法爛在肚子里,也不會給你們這些血煞門的雜碎!”
血煞門?凌塵瞳孔微縮。
這是青陽城周邊最臭名昭著的邪修門派,專以活人精血修煉邪功,所過之處白骨累累。
前世他筑基后,曾奉宗門之命清剿過一次,端了他們的老巢,沒想到十五歲這年就遇上了他們的人。
而那老者提到的《九轉煉神訣》……他心頭猛地一跳——這可是上古頂級的煉體功法,前世他在一處秘境中見過殘卷,只練了半卷就將肉身強度提升了三成,沒想到完整版竟在這里出現!
眼看為首的黑衣人鋼刀就要劈中老者天靈蓋,凌塵來不及多想,抓起身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運起這幾日淬煉出的微薄力氣,朝著黑衣人后腦勺砸去。
“砰”的一聲悶響,石頭正中目標。
黑衣人沒想到背后會有人,踉蹌著往前撲了兩步,鋼刀差點脫手。
老者抓住機會,鐵拐杖橫掃,“咔嚓”一聲正中另一人膝蓋,那人慘叫著跪倒在地,抱著腿在地上打滾。
“哪來的野小子!”
最后一個黑衣人反應過來,怒喝著朝巨石后劈刀砍來,刀風帶著破空聲,刮得凌塵臉頰生疼。
凌塵早有準備,借著巨石掩護側身躲開,同時大喊:
“大叔快看!官府的人舉著火把來了!”
黑衣人下意識回頭,老者趁機將鐵拐杖猛地往前一送,杖頭精準地插進他后腰。
慘叫聲中,三個黑衣人或死或傷,再無還手之力。
“呼……”
凌塵這才松了口氣,扶著石壁站起來,手心全是冷汗——剛才那幾下全憑前世的戰斗本能,若是被識破,他這凡胎**怕是一招都接不住。
老者拄著拐杖喘了半天,渾濁的眼睛才看向他,里面閃過一絲詫異:
“你這娃娃……不怕死?”
“路見不平而已。”
凌塵撿起地上的粗糧餅,拍了拍上面的灰遞過去,語氣平淡。
前世他見多了為禍蒼生的邪修,對這類人從骨子里厭惡。
老者看了看餅,又看了看他凍得通紅的臉頰和濕透的發梢,忽然笑了,笑聲牽動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
“好一個‘路見不平’!比那些滿嘴道義卻見死不救的修士強多了!”
他從懷里摸出個泛黃的小冊子,封面用朱砂寫著三個字,墨跡早已褪色。
“這是《九轉煉神訣》的入門篇,你既然在寒潭煉體,或許用得上。”
凌塵看著冊子上古樸的字跡,心臟不爭氣地狂跳——這正是他前世求而不得的煉體至寶!
“這太貴重了……”
“拿著。”
老者把冊子塞進他手里,指尖冰涼,帶著血污。
“老夫大限將至,留著也沒用。你若能練出點名堂,將來替老夫殺幾個血煞門的雜碎,就算不虧了。”
他咳嗽幾聲,臉色愈發蒼白,嘴唇都泛起了青紫色。
“此地不宜久留,血腥味會引來野獸,你快走吧。”
凌塵看著他虛弱的樣子,忽然想起前世父親就是在這片山林里遭了毒手。
他咬了咬牙,從背簍里翻出個小瓷瓶——里面是他用龍須草和止血藤搗成的“止血散”,雖只是凡藥,卻比尋常金瘡藥管用十倍。
“老爺爺,這個您拿著。”
他把藥瓶塞過去。
“沿著這條小路往南走三里,有個被藤蔓遮住的山洞,里面干燥,您先去躲躲。”
老者看著他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沒有貪婪,只有純粹的關切。
他沉默片刻,接過了藥瓶:“你叫什么名字?”
“凌塵。”
“好。”
老者點點頭,拄著拐杖蹣跚著往南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渾濁的眼睛里帶著鄭重。
“記住,煉體如筑墻,一磚一瓦都得實,貪快只會塌。”
這句話像是重錘敲在凌塵心上。
他握緊手里的《九轉煉神訣》,冊子的紙張粗糙,帶著歲月的溫度。
看著老者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他忽然覺得這趟寒潭之行,收獲的遠不止淬煉凡體那么簡單。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
凌嘯天正坐在門檻上抽煙袋,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愁苦的臉。
見他回來,趕緊磕了磕煙袋鍋起身:
“阿塵,你娘今天喝了藥,能自己坐起來了,你配的那方子真管用!”
凌塵笑著點頭,眼角卻瞥見父親袖口沾著的泥土里,混著點暗紅色的痕跡——那是血線草根部特有的顏色,遇水會滲出這種暗沉的紅。
他心里一緊,卻沒當場點破,只是輕聲說:
“爹,以后別去后山深處了,我聽獵戶說,最近有野獸下山。”
凌嘯天眼神閃爍了一下,往屋里看了看,含糊應著:
“知道了。”
夜深人靜時,凌塵坐在床榻上,借著窗欞透進來的月光翻開《九轉煉神訣》。
泛黃的紙頁上,毛筆字力透紙背,開篇第一句就與他前世見過的殘卷不同:
“煉神先煉骨,骨堅則神凝,神凝則力達……”
他指尖撫過字跡,嘴角慢慢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