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講述,到此終于完畢。
在她口中,這樁十年前的秘辛仿佛就如吃飯喝水一樣尋常。
顧安沉默少許,問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
“十二年前,老師你假婚假育,真騙過他們了嗎?”
縱然當時是在索倫亞公國自己的地盤,但若真像女人所說,那公國內的他人眼線勢必也少不了。
這么突兀的結婚,還一夜留子,很難不讓人懷疑。
“騙沒騙過……薇洛能活到今天,就是最好的證明。”
芙琳夫人輕輕笑了一下,她的笑很好看,有些溫婉。
就像是某個下雨天,你走在青石板路上,瞥見前方那道已經被細雨模糊的身影,忽然又在傘下回眸。
“因為明面上,我的那位兄長一生未婚。”
芙琳還是給出了理由,盡管顯得不是那么充分。
顧安也沒有非得刨根問到底,而是問出第二個問題。
“為什么是我?”
男孩的眉頭微微皺起。
“的確,一開始的人選并不是你,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沒有考慮過你。”
芙琳夫人說著,不經意間走近了許多。
女人纖長白皙的手臂輕柔的挽過男孩肩膀,將他擁入懷中。
淡淡好聞的香氣,順勢飄進顧安鼻尖,沁人心脾。
她的聲音在顧安耳畔響起,這一刻頗有些耳鬢廝磨的意思。
“你太弱了,盡管你進步很快,天賦驚人,盡管你大概率能在今后走到一個所有人都難以想象的位置……可你現在確實太弱了。”
女人吐字時,帶出的熱氣傾灑在男孩的耳邊。
那一圈肌膚很快由白皙變得發紅——也許顧安心里并沒那么多異樣感覺,但身體切切實實受到了影響。
加上此前大量的信息還需要消化,他掙扎了一下,想要推開女人的懷抱。
但那雙纖白的手臂卻意外抱得很緊。
“別急,聽我說完。”
顧安不好再動了,這種受制于人的感覺真不好受,但他沒有辦法,就像女人剛剛一直說的,他還太弱了。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只白膩柔嫩的手開始輕輕撫摸自己臉頰。
女人蔥白的指尖上,竟還涂著點點紅蔻。
他大概明白,芙琳夫人現在可能真的把他當成了一個小孩,一個突聞‘驚變’,需要好好安撫的小孩。
“可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我原本想要托來護送薇洛的人拒絕了我,加上我剛好深入調查了一下你的來歷。”
“——很難想象,我竟然完全查不到有關于你的任何信息,你就像是憑空從地里長出來的,當然,別緊張,這其實是好事。”
感受到懷里的男孩身體一僵,女人莞爾一笑。
“畢竟如果連我都查不到,就證明不會再有人能查到了……換句話講,由你帶走薇洛,能將暴露的風險降至最低。”
不暴露,就意味著不會有追殺,至少保障了某一方面的安全。
“而且諾倫斯是北部邊境的最后一座城鎮,出了城,只需一路向北……”
“至于其他的,我會替你們處理好后事,不用擔心有后顧之憂,你的性格我也了解,雖然年紀小,但足夠成熟穩重,有你在一旁幫襯,薇洛這個被我寵壞了的孩子,才能有那么一縷機會走到黑霧深處。”
黑霧深處,是指那座兇險與機遇總是并存的黑霧森林。
大山里無處不在的黑霧會侵蝕一切活物的神智,卻也造就了黑霧之城的神話。
無數渴望一夜暴富的冒險者慕名來到這里,當年的傳奇劍圣邁爾斯就是從此處起家。
“深處?”
顧安敏銳捕捉到了關鍵點。
芙琳夫人沒有說話,她走到書柜前,在抽屜中拿出一個卷軸。
再將其攤開。
“這是我兄長當年留下的引路圖,我在其上又添注了從諾倫斯鎮出發的具體路線,合并在一起。”
說到這,女人的神情忽然變得嚴肅,或者說鄭重。
她繼續道:“此去路途遙遠,前三天三夜,你們應該只能在山中吃些餅子果腹,天為被地為床,一直到第四天,才有可能接觸到一個小型冒險者營地。”
“但這都不是最緊要的——真正需要注意的,是進入黑霧森林以后的后半段路程,那些狂躁的魔物會攻擊眼前一切活著的生物。”
“所以你們必須嚴格按照這條路線前行,否則一旦出現意外,憑你們兩個的境界,幾無生還可能。”
其實別說他們倆了,就算是芙琳夫人自己,也不敢說全身而退。
也許大師級魔法師放眼整個帝國,已經算得上個中翹楚。
但黑霧森林中,埋葬過的大師可遠遠不止一位。
“現在,聽完這一切,你還愿意幫老師這個忙嗎?”
女人重新走到顧安身邊,再度攬住了男孩,她的聲音響在耳畔。
“我有得選嗎?”
男孩微微低下頭。
女人欣慰他的聰慧,笑而不語。
“對了,十三怎么辦?”
男孩忽然抬頭,雖然是問話,但雙方此刻心里應該都十分清楚,這是他開出來的條件。
“你說那個會抓老鼠的小女仆?”
“她叫十三,有自己的名字。”
察覺到女人話中若有若無的輕視,顧安強調道。
現在是對方有求于他,他自然難得硬氣了一回。
“當然是留下。”芙琳夫人很快給出回答。
但男孩卻又像是察覺到了什么,死死盯著她。
是的,從女人說出那句“很難想象,我竟然完全查不到有關于你的任何信息……”開始,他就猛然意識到了。
意識到一個他絕難接受的結果,以至于一顆心早就開始撲通撲通狂跳。
這個女人絕非外表看上去那么溫柔純良,畢竟如果真是這樣,她十二年前就不會那么果斷,她也不會坐穩這么多年的大公爵位。
她可以為索倫亞家族的榮耀和未來獻出一切。
那當然也包括一個邊陲小鎮,三千余人的全部性命。
“我可以幫你,但你必須帶走十三。”
男孩依然在死死盯著她,這一刻他的目光不再像是看那位值得敬愛的老師,而是一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不安中又透露出一絲絲的急切,焦躁。
他在期待一個回答。
可女人注定是要讓他失望了。
明滅交接的燭火間,女人漸漸收起笑容。
“保險起見,我不會允許有任何見過你的人存在。”
她的聲音頭一次這樣冷漠。
冷若窗外喧囂的風雪。
“事實上,圣殿騎士團的三十六位大騎士已經守候在城外,只等女皇手諭,命我返程。”
“——就算我不動手,他們也不會留下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