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玄淵城護城河邊的霧氣濃得化不開。

蘇硯蹲在尸體旁，左手青銅羅盤的指針正瘋狂旋轉，發出細微的“咔咔“聲，像是某種活物在啃噬木頭。月光被濃霧過濾，只剩下慘淡的一層光暈，照在死者青白的臉上。

死者仰面朝天，雙眼圓睜，瞳孔呈現出詭異的青綠色，像是蒙了一層銅銹。他的皮膚上布滿了細密的裂紋，如同干涸的河床，而裂紋之下，隱約可見暗青色的斑痕，像是某種金屬正在從體內生長出來。

——青銅尸斑。

蘇硯的指尖輕輕拂過死者的咽喉，觸感冰冷而堅硬，仿佛在撫摸一塊埋藏千年的青銅器。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十二年前的那個雨夜，父親的失蹤現場，也曾留下過同樣的痕跡。

“死者身份確認了嗎？“他頭也不抬地問道，聲音低沉而克制。

身后的陰陽司差役連忙上前一步，靴子踩在濕滑的河岸石板上發出“咯吱“聲響：“回蘇判官，是城南米鋪的賬房先生，姓周，名文禮，今早被人發現漂在護城河里，撈上來時就已經這樣了。“

蘇硯的目光掃過死者被河水泡得發脹的手指，注意到指甲縫里殘留的暗紅色物質。他取出銀針輕輕刮取，湊到鼻尖嗅了嗅——是朱砂，還混合著某種草藥的氣味。

“死者生前可有什么異常？“蘇硯繼續問道，同時從腰間皮囊中取出一枚銅錢，壓在死者舌下。

差役面露難色：“這個...周賬房平日深居簡出，鄰里都說他是個老實人。不過...“他壓低聲音，“聽說他最近常去城西的'醉仙樓'，和一個穿黑袍的客人密會。“

蘇硯的手微微一頓。醉仙樓——那是玄淵城有名的煙花之地，也是各種地下交易的溫床。他將銅錢取出，只見原本黃澄澄的銅錢已經變成了青黑色，表面爬滿了細小的裂紋。

——陰氣極重，絕非尋常命案。

他緩緩站起身，夜風吹動他的黑色官服，袖口銀線繡著的狴犴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的左手始終藏在袖中，因為那只手從手腕到指尖，已經完全化作了青銅。

“封鎖現場，任何人不得靠近。“蘇硯冷聲吩咐，聲音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另外，去查查死者最近接觸過什么人，尤其是——“

他的話突然頓住。

一陣淡淡的酒香飄來，混雜著松煙墨的氣息。這氣味太過特別，讓蘇硯瞬間想起了父親書房里那方御賜的松煙墨。他猛地轉頭，看到一個身著錦緞華服的年輕男子正倚在河邊的柳樹下，手里搖著一把描金折扇，似笑非笑地望向這邊。

男子約莫二十出頭，面容俊朗，眼角微微上挑，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意味。他腰間掛著一個鎏金酒葫蘆，在月光下閃著微光。

“這位大人，查案呢？“男子懶洋洋地開口，聲音里帶著幾分醉意，“要不要幫忙？“

差役們頓時緊張起來，有人低聲道：“蘇判官，那是鎮北王世子蕭景明，昨晚有人看見他和死者在一起喝酒...“

蘇硯的目光冷了下來。鎮北王世子——這個在京城出了名的紈绔子弟，怎么會和一個小小的賬房先生扯上關系？

蕭景明卻渾然不覺，反而慢悠悠地走近，折扇一合，指向尸體的咽喉：“小判官，你聞見了嗎？“

蘇硯沒有回答，只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方。蕭景明的衣領微微敞開，露出鎖骨處一道若隱若現的青色紋路——那形狀像是一把鎖。

蕭景明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道：“腐肉里藏著上好的松煙墨香，這是禮部特供的墨，尋常百姓可用不起。“他俯身，扇尖輕輕挑開死者的衣領，露出脖頸上一道幾乎不可察覺的細痕，“而且，他是被勒死的，死后才被扔進河里。“

蘇硯瞇起眼睛。這個發現與他剛才的驗尸結果一致，但如此細微的勒痕，普通人是絕不可能一眼看出的。

蕭景明直起身，沖他眨了眨眼：“怎么樣，我這紈绔子弟，是不是比你的差役有用多了？“

蘇硯冷冷道：“世子殿下，命案現場，閑雜人等不得干擾。“

蕭景明哈哈大笑，笑聲在寂靜的河岸邊顯得格外突兀。他突然湊近，低聲道：“可我不是閑雜人等啊——“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極輕，“我是最后一個見到周賬房活著的人。“

蘇硯的瞳孔微微一縮。蕭景明的呼吸噴在他耳畔，帶著濃重的酒氣，卻掩不住其中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原本靜止的尸體突然劇烈抽搐，發出“咯咯“的骨骼摩擦聲。雙眼猛地睜開——那對瞳孔已經完全化作了青銅色，冰冷而無機質的光澤在月光下閃爍。尸體的嘴巴張開到不可思議的角度，發出一聲不似人類的尖嘯，緊接著，它的手指猛地抓向最近的差役！

“退后！“蘇硯厲喝一聲，左手瞬間從袖中探出——那只青銅手掌在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直接按在了尸體的額頭上！

“錮！“

一道青銅色的紋路從蘇硯掌心蔓延，如同活物般迅速爬滿尸體的全身。原本躁動的尸體頓時僵住，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封印，連皮膚上的青銅斑痕都停止了擴散。

差役們嚇得面如土色，有人甚至跌坐在地。蕭景明卻吹了聲口哨：“喲，小判官還有這本事？“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像是獵人看到了有趣的獵物。

蘇硯沒有理會他，只是死死盯著尸體。他的左手仍然按在尸體額頭，青銅色的紋路微微閃爍，似乎在對抗某種更強大的力量。他能感覺到，尸體內部有什么東西正在蘇醒，那力量陰冷而古老，帶著青銅器特有的銹蝕氣息。

“不對勁……“他低聲道，聲音因為用力而略顯嘶啞，“這不是普通的尸變。“

蕭景明突然收起折扇，表情變得嚴肅：“你看它的眼睛。“

蘇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尸體的青銅色瞳孔深處，隱約映出了一座高塔的輪廓——塔尖正在崩塌，無數青銅碎片如雨般墜落。

——子鼠塔！

蘇硯的心臟猛地一跳。子鼠塔是皇城地下的十二座古塔之一，傳說中鎮壓著上古妖獸。父親失蹤前，曾經提到過這座塔...那是一個雨夜，父親渾身濕透地回到家中，手里緊緊攥著一塊青銅碎片，碎片上刻著“子鼠“二字...

“蘇判官！“差役的驚呼打斷了他的思緒。

尸體突然再次劇烈顫抖，青銅斑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蘇硯的封印正在被沖破！他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反噬力沿著手臂傳來，青銅左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咬緊牙關，左手青筋暴起，更多的青銅紋路從掌心涌出，但尸體的反抗也越來越強。

就在封印即將崩潰的瞬間，蕭景明突然從腰間解下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然后——

噗！

一口酒霧噴在尸體臉上。

令人震驚的是，尸體竟然停止了掙扎，青銅斑痕的擴散也驟然減緩。蘇硯愕然看向蕭景明，后者擦了擦嘴角，笑道：“別這么看我，只是普通的雄黃酒，驅邪用的。“

蘇硯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多問，只是迅速取出一張符紙貼在尸體額頭，徹底封住了異變。符紙上的朱砂紋路在接觸到尸體的瞬間亮起紅光，隨即又暗淡下去。

“把尸體帶回陰陽司，嚴加看管。“他吩咐差役，聲音恢復了平靜，“用黑狗血浸泡過的麻繩捆好，再貼上三道鎮尸符。“

差役們戰戰兢兢地應下，開始小心翼翼地搬運尸體。蘇硯轉向蕭景明，月光下他的側臉線條冷硬如刀削：“世子殿下，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蕭景明挑眉：“怎么，要抓我？“他晃了晃酒葫蘆，里面的液體發出輕微的聲響。

蘇硯淡淡道：“只是問話。畢竟，你是最后一個見到死者的人。“他的目光落在蕭景明鎖骨處的青色紋路上，“而且，我很好奇世子為何會對驗尸如此在行。“

蕭景明聳聳肩，突然湊近蘇硯耳邊，溫熱的氣息拂過他的耳廓：“小判官，你知道嗎？你父親失蹤前，也這樣盯著我的鎖骨看過。“

蘇硯渾身一僵，右手不自覺地握緊了腰間的佩刀。蕭景明卻已經退開，臉上又恢復了那種玩世不恭的笑容：“行啊，不過你們陰陽司的茶太難喝，我得自帶酒水。“

蘇硯沒有接話，只是轉身走向停在路邊的馬車。他的心跳得厲害，腦海中不斷回響著蕭景明的話。父親...這個紈绔世子怎么會認識父親？

蕭景明跟在他身后，目光卻若有所思地望向護城河對岸——那里是皇城的方向。月光下，他的眼神變得異常清明，哪還有半分醉意。

而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處，一座青銅古塔的塔尖，正在悄然崩裂...

馬車緩緩駛離河岸，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蘇硯透過車窗，看到河面上漂浮著一層詭異的青銅色光點，像是無數細小的金屬碎片。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腕——那里的皮膚下，隱約可見青色的紋路正在緩慢蔓延。

“看來時間不多了...“蕭景明突然說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蘇硯轉頭看他，卻發現對方已經閉上眼睛，似乎睡著了。月光透過車窗照在蕭景明的臉上，勾勒出一道鋒利的輪廓。蘇硯這才注意到，蕭景明的睫毛出奇的長，在臉上投下細密的陰影，讓他看起來竟有幾分脆弱。

馬車轉過街角，消失在濃霧中。護城河的水面突然泛起漣漪，一個模糊的黑影從水中緩緩升起，又迅速沉入水底，只留下一串青銅色的氣泡，在水面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