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公共餐桌」,原本指的是飯點的時候,旅店里所有的客人與老板坐在一張大桌上享用食物,后來衍生成為一種被普遍接受的用餐方式,只要交了錢,隨時都能加入。
它比那些燉出的牛肉像皮革一樣切不斷、咬不爛的簡餐廳要高級一些;又比那些提供獨立用餐區域的餐廳要簡樸一些,十分適合莫泊桑和萊昂納爾這對剛認識的朋友用餐。
眼下是中午,食物并沒有晚上豐盛,所以餐費也更便宜。但是桌上也擺滿了烤好的臘腸、燉好的牛肉,還有幾種稀奇古怪的魚。
莫泊桑低聲解釋:“如果能晚上來,我們就能吃上這里有名的烤松雞了——但晚上我已經有另外的約會了。”
萊昂納爾點點頭:“這已經非常豐盛了!”
餐桌的邊上則擺著面包籃子、一整鍋的濃湯、一整大碗的沙拉,鹽罐、裝著胡椒粉或者肉桂粉的調料瓶;當然還有不同產地的葡萄酒,顏色紅潤誘人。
只要哪個裝食物的大盤子空了,就會有女主人上前撤下來,重新盛滿食物端上餐桌。
在「公共餐桌」,并不需要進行所謂的「擺盤」,只要裝得夠滿,就能讓食客大聲贊美店家的慷慨。
桌子的四面早就擠滿了人,老人、青年、知識分子、政府職員、工程師……大家彼此之間都不太認識,但是同在一張桌上大快朵頤,酒水與口水一色、刀叉共牛逼齊飛,倒也其樂融融。
這與萊昂納爾記憶里優雅、高貴,一頓要吃三四個小時的「法國大餐」大相徑庭,倒十分像是在「吃席」。
萊昂納爾看著調料飛濺在微溫的桌布上,面包屑散落地到處都是,倒也覺得有趣,拿起餐刀和銀叉就加入了這場饕餮盛宴。
他從兩臂遠的一個餐盤里叉過來一塊燉得酥爛的牛臀,自己灑上鹽和胡椒,用刀分割出一大塊,送入嘴里咀嚼起來。
一瞬間,肉味的濃香就充盈著他的口腔,甚至沿著鼻子,直接“殺入”他的大腦,人體對優質蛋白、脂肪以及氨基酸的本能渴望得到了滿足。
接著他又給自己舀了一碗蘑菇濃湯灌了下去,冰冷了一早上的身體終于變得暖洋洋起來。
半個月來的“饑寒交迫”,仿佛在這一刻得到了徹底的救贖。
“如果每天能吃上這么一餐就好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萊昂納爾自己掐滅了。
他可是眼睜睜地看著莫泊桑從兜里掏出了8個法郎交給「王子旅店」的老板,也就是這餐飯每個人要4個法郎——而普通人一天的伙食費也不過1個法郎。
重生以后他搜遍原主記憶以及那間低矮閣樓的每一個角落,確認了自己的全部資產只有90法郎35生丁,其中的90法郎還是圣誕節前抵押了祖父留給自己的懷表借來的。
去年的900法郎早已經花光,今年的900法郎原主寫信催了幾次都沒有下文……
莫泊桑十分健談,不過一刻鐘,萊昂納爾就知道了他最近剛接到調令,從海軍部的殖民地管理處調到教育部,下個月上任,現在還處于休假當中。
所以他才這么有空特意來到索邦大學進行“考察”。
吃到一半,他甚至與旁邊一位退休的小學教師開始討論起到底是“帝國”更好,還是現在的“共和國”更好。
激烈的程度,幾乎讓那位頗為優雅的保守派老人跳起來罵粗口,但最后也只是冷冷拋下一句:“法蘭西是不能沒有皇帝的!”
然后扔下刀叉,用餐巾布抹了一下嘴唇就氣呼呼地離開了「王子旅店」。
莫泊桑則面色紅潤、眉飛色舞,絲毫不為自己激怒了一個陌生的老人而感到愧疚,甚至沖著對方的背影繼續嘲諷:“法蘭西不能沒有的只有葡萄酒,而不是皇帝!”
然后將杯中的「波爾多」一飲而盡。
萊昂納爾有些無語地看著亢奮過頭的莫泊桑,然后盡量讓自己顯得低調一些……這位大文豪后來發了瘋,被關進精神病院,43歲就英年早逝——看來是有預兆的。
不過他的食量也確實驚人,足足吃了快三人份的食物以后,才在店老板想要殺人的眼神中放下刀叉。
萊昂納爾總算知道他為什么要帶自己來這種帶有自助性質的「公共餐桌」吃飯了……
莫泊桑打了一個極響的飽嗝,胡亂用餐巾布抹了下嘴唇,問萊昂納爾道:“你怎么才吃這么點?”
萊昂納爾:“……”
兩人終于在店老板徹底暴怒前離開了「王子旅店」。
莫泊桑還有些意猶未盡:“這家的味道只能算一般,遠不如左拉先生家里的周末午餐……”旋即覺得自己說漏了嘴,又趕忙停了下來。
萊昂納爾內心一顫,本能地就想要開口追問,但很快他就忍住了這股沖動,然后裝作什么都沒有聽到。
但這轉瞬即逝的悸動,卻也讓莫泊桑敏銳的觀察力捕捉到了,內心對這個年輕人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他掏出一塊金色的懷表看了一眼:“已經1點40分了,你該回索邦上課了——不過我挺好奇,下午如果再遲到,你還能有早上這么好的表現嗎?”
這顯然是句玩笑話,萊昂納爾靦腆地一笑:“感謝您的午餐!我確實該回去上課啦——您呢?”
莫泊桑搖搖頭:“我下午有別的事情。”
萊昂納爾知趣地摘下帽子,向莫泊桑行禮作別:“那祝您一切順利!”說罷就準備轉身離開。
莫泊桑有些錯愕,猶豫了一下,但最終也沒有開口,目送萊昂納爾邁著匆匆的步伐消失在街角。
下午的課程是枯燥無聊的拉丁文,教授照本宣科,學生昏昏欲睡——這個時代,荷馬們的拉丁文原著早已經過時了,只有那些怪胎、書呆子才感興趣。
反而是第一次上拉丁文課程的萊昂納爾聽得津津有味……
一直到下午5點,所有的課程才結束。
滿是收獲的萊昂納爾沒有選擇坐公共馬車,而是走了快1個小時才回到自己在十一區奧博坎普街的公寓,這里由寡居的馬丁太太打理。
剛進門,他就被馬丁太太叫住了。
這位脾氣很差,做飯手藝更差的老人家從一樓的起居室里探出滿是白發的腦袋,用一種尖利的、仿佛隨時帶著嘲諷的聲音說:“這不是我們的索雷爾少爺嗎?你家里給你寄信來了。”
說著,把一個信封扔在了萊昂納爾的腳下——對于這個經常拖欠租金的外省人,她可不會假以辭色。
萊昂納爾只能無奈地俯下身子撿起信封,一邊上樓,一邊拆開信封,內心充滿愉悅:“生活費終于寄來了……”
不過信紙的第一行就讓他目瞪口呆:
「親愛的萊昂:你還是退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