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衛兵》?萊昂納爾·索雷爾?文學院二年級?”
上面的每個詞都不難懂,但是組合到一起去,就讓這些同學腦子發暈了。
他們手里攥著《索邦文學院通報》,不時回頭看一眼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萊昂納爾,緊接著再看回學報上的名字。
索邦沒有第二個文學院,文學院也沒有第二個「萊昂納爾·索雷爾」。
驚疑的目光逐漸變成了羨慕和妒忌,甚至有同學小聲地抱怨:“布瓦謝教授不是一向最公正了嗎?那位侯爵夫人到底給了多少贊助?”
“砰”一聲巨響,說這話的學生面前出現了一個拳頭,狠狠地砸在桌面上。
阿爾貝一臉傲慢地說:“萊昂,是我的朋友!是羅昂家族的朋友!你羞辱他,就是羞辱我,羞辱羅昂家族!我不希望以后再聽到這種言論!”
嚇得對方連連點頭,不敢還嘴。
阿爾貝得意地向萊昂納爾方向拋了個“你看我夠意思吧”的眼神,隨即打開自己手里的《索邦文學院通報》,高聲朗誦著布瓦謝教授的導讀——
【……若我們將目光僅僅局限于“老近衛軍”這一具體的歷史身份,則大大低估了索雷爾先生的創作深度,也窄化了這篇杰作所能激發的普遍共鳴。“老衛兵”的悲劇性,并非源于他效忠過哪個政權,而是源于一個普遍的人性困境……】
【《老衛兵》令人驚嘆的另一個維度,在于其敘事藝術的高度成熟與創新性。索雷爾先生摒棄了浪漫主義常見的激情渲染或自然主義慣用的資料堆砌,選擇了一種近乎冷酷的“旁觀者視角”——酒館里一個年輕的伙計。】
【雨果先生以其洞穿時代的深邃目光,斷言其“屬于未來”。能得到這位“法蘭西的良知”如此定評,于索邦、于作者本人,皆是莫大的殊榮。】
教室里逐漸安靜下來,沒有在聽阿爾貝在說什么,幾乎每個人的眼睛都被占了第二版整版的《老衛兵》吸住了,挪都挪不動,更別說看向小丑一樣的阿爾貝了。
阿爾貝越念越心驚,他雖然是個不學無術、憑借羅昂家族幾代對索邦的豐厚資助才得以入學的紈绔子弟,但貴族出身的他從小就在家中接受過頗為嚴格的教育,也被逼著看過不少書。
他深知能得到索邦教授和雨果如此贊譽,萊昂納爾寫的這篇《老衛兵》肯定有不凡之處。
用錢也許能買通加斯東·布瓦謝,甚至院長亨利·帕坦;但能買通維克多·雨果嗎?
于是阿爾貝急忙尋到導讀的最后一段匆匆讀完,就翻到學報的第二頁,開始和其他同學一樣閱讀起《老衛兵》來。
幾分鐘,阿爾貝猛然抬起頭,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向角落陰影里的萊昂納爾,仿佛第一天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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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今天我看到一篇小說,好像說的是您,您的戰友。”一個清脆的女聲喚醒了昏昏欲睡的讓-巴蒂斯特·杜邦。
他已經95歲了,時日無多,整天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有時候幾天都不會說一句話。
他最小的孫女瑪麗,攥著一份報紙歡快地跑了進來,坐在他的床邊。
“爺爺,這篇小說叫做《老衛兵》,故事發生阿爾卑斯——你有戰友在阿爾卑斯嗎?”
「老衛兵」「戰友」「阿爾卑斯」——幾個詞語喚起了讓-巴蒂斯特殘存的記憶,他睜開渾濁的眼睛,看向房間的一角——
那里掛著一套紅色軍服,還懸著一面鼓面已經泛黃的軍鼓。
瑪麗開始為爺爺念起《老衛兵》來——
【“老衛兵”是站著喝酒而穿毛呢外套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
【聽人家背地里談論,老衛兵原來真是追隨皇帝陛下的老近衛軍,在奧斯特里茨、在耶拿都立過戰功。但滑鐵盧之后,路易十八國王下了命令,這些皇帝的精銳都被解散了。……】
【……老衛兵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莫斯科的大雪”、“該死的哥薩克”、“布魯歇爾那老鬼”之類,一些不懂了。】
【“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鎮長莫羅先生家的地窖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被保安官逼著按了手印認罪,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來呢?”“后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老衛兵。到了圣誕節,老板取下黑板說,“老衛兵還欠十九個蘇呢!”到第二年的復活節,又說“老衛兵還欠十九個蘇呢!”到圣靈降臨節可是沒有說,再到圣誕節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老衛兵的確死了。】
瑪麗的聲音越念越小聲、越念越哽咽,最后竟然泣不成聲:“爺……爺爺,這就是‘老衛兵’嗎?……你……你們……”
淚眼朦朧中,她震驚地看到本來已經到垂死邊緣的爺爺,突然從床上爬了起來,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抓緊了床沿,渾濁的眼睛努力睜開,仿佛在搜尋記憶深處的硝煙與鼓點。
“鬣狗……波旁家的鬣狗……跟著……一直跟著……怕我們……怕皇帝回來……”他干癟的胸膛劇烈起伏。
瑪麗連忙上前想要扶著老人,誰知竟被他抓住了雙手,力量大得驚人,把瑪麗的手攥出了紅色的印記。
她看到爺爺的眼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下:“孩子……是真的……都是真的……熱拉爾……馬塞爾……他們……就像這樣……死在溝里……沒人管……勛章……換面包……軍裝……最后的臉面……”
他摸索著要去拿墻上的軍鼓,瑪麗連忙取下來遞給他。
老人把軍鼓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失散多年的孩子:“皇帝……萬歲?……他……也走了……都走了……就剩……恥辱……和……冷……”
老人的聲音漸低,只剩沉重的、帶著哨音的呼吸。他不再說話,深陷的眼窩茫然對著虛空,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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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家詹姆斯·羅斯柴爾德與自己的妻子正在巴黎郊外的莊園里,享受美好的午后時光。
他接過妻子遞給他一份報紙,并漫不經心地聽著妻子對索邦里一個窮學生的介紹,然后目光落在了頭版那篇《老衛兵》的導讀上。
幾分鐘后,他就看完了導讀,嗤笑一聲把報紙扔到一旁,尖刻地評價:“雨果?一個過氣的詩人,總愛唱些悲天憫人的高調。債務?法蘭西的債務夠多了,國債、賠款……難道還要為每個過時的老兵付賬?”
隨后他又輕蔑地“哼”了一聲:“加斯東還算聰明,知道把話題往‘普遍人性’和‘藝術價值’上引。索邦的「詩會」需要的是能展示法蘭西優雅與活力的作品,而不是這種……令人不快的瘡疤。
告訴帕坦,今年的贊助金照舊,但希望明年的《通報》能多些‘光明’的主題。我們資助的是光明的未來,不是過去的幽靈。”
羅斯柴爾德夫人無聲地點點頭,眼神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隨即垂下眼簾,認真地看起那篇《老衛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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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的是你的朋友,那位‘貧窮的萊昂納爾’的大作?”左拉合上《索邦文學院通報》,詢問起身邊的莫泊桑:“他似乎并不像你故事里那樣憤世嫉俗、狂放不羈?
這篇《老衛兵》里,他展現了精準的筆法,找到了藏在老衛兵,還有所有法國人內心深處的遺傳病……
如果巴黎有心臟,它會因為這篇杰作跳得更快、更有力!”
福樓拜、屠格涅夫,還有都德,都把目光投向他們當中最年輕的參與者,同時也是近兩個月來,“貧窮的萊昂納爾傳奇”的主要締造者——居伊·德·莫泊桑。
莫泊桑此刻頭皮發麻,他都不記得自己講的上一集是什么內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