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保羅·雅內的質問,萊昂納爾反而松了一口氣。
這個問題屬于典型的“技術性問題”,不涉及到對作品與作家的道德審判。
萊昂納爾索性也不重新坐回座位,而是面向教授們與雨果矗立著,用一種輕快的語調回答了問題:“雅內教授,亞里士多德的《詩學》無疑是偉大的基石。
但小說,尤其是反應現(xiàn)代生活的小說,其‘情節(jié)’的張力是否只能存在于激烈的外部沖突?”
其實在19世紀中葉,歐洲小說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淡化情節(jié)的傾向,尤其是「浪漫主義」被大部分一流作家普遍摒棄以后,文學觀念從“故事為王”逐漸轉向“人物為本”、“環(huán)境決定論”與“心理剖析”。
像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雖然核心情節(jié)是“婚外戀”,但在敘述上非常平淡,甚至有些“反**”。
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中的愛情并無跌宕起伏,主角拉夫列茨基和麗莎的情感故事最后甚至未成正果。
保羅·雅內的提問不是質疑,更像是給萊昂納爾一個展現(xiàn)自我的機會。
萊昂納爾當然不會放過:“老衛(wèi)兵的生命,其悲劇性不在于一次戲劇性的決斗或陰謀,而在于日復一日的、緩慢的‘凌遲’——
哦,這是一種源自遙遠東方的古老刑法,行刑者會用小刀將受刑者的皮肉一片一片地割下來,最多要割上三千刀,持續(xù)三天時間。
而在整個過程中,受刑者都是清醒的,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正一寸一寸走向支離破碎……”
萊昂納爾的話沒有說完,現(xiàn)場就有教授發(fā)出了低聲的干嘔。
對于法國人來說,已經(jīng)習慣了斷頭臺上的干脆利落,中世紀那些與“凌遲”相似的刑法早已經(jīng)成為塵封的記憶,萊昂納爾的解釋喚醒了他們內心的恐懼。
加斯東·布瓦謝連忙提醒:“好了,關于‘凌遲’我們已經(jīng)了解了,繼續(xù)說‘老衛(wèi)兵’吧。”
萊昂納爾識趣地回到了主題:“對老衛(wèi)兵來說,‘凌遲’就是尊嚴的消磨、記憶的褪色,還有被法國——那個被他熱愛了一生、奉獻了一生的法蘭西——一點點拋棄的過程。
那些‘碎片化’的場景——每一次哄笑,每一次關于‘戰(zhàn)利品’的爭辯,每一次試圖教會小伙計處理獵物——甚至他排出9個蘇硬幣的動作,都是割在他靈魂上一刀。”
萊昂納爾的話讓所有人不寒而栗。
身為社會上流階層的索邦教授們,大多出身經(jīng)濟狀況良好的家庭,每年領著至少8000法郎的薪酬,每晚出沒于貴族、富商的沙龍,有至少一處消暑的別墅,也至少養(yǎng)著一個情人……
他們或許對底層人民抱有很深切的同情,了解窮人過的日子,甚至會為他們的權利在報紙上或者國會中高聲疾呼。
但他們不能體會像“老衛(wèi)兵”這樣深陷泥潭,最終在沉默中毀滅的流逝過程。
“有意思,我剛剛只是覺得《老衛(wèi)兵》是一篇出色的作品,但沒有想到經(jīng)過你的解釋以后,它竟然還能挖掘出更深的內涵。”一個留著大八字胡子、下頜也被濃密的短須覆蓋的中年人說話了。
他臉頰清瘦、目光深邃,有一種優(yōu)雅而含蓄的氣質。
加斯東·布瓦謝連忙道:“馬拉美先生,這是我們索邦內部的問詢會,您可以旁聽,但是……”
“我不參與評斷,但這位叫做萊昂納爾的同學對《老衛(wèi)兵》的闡述讓我心動了,可以允許我接著他的話,多說兩句嗎?”馬拉美的聲音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慵懶與淡淡的戲謔。
加斯東·布瓦謝看了一眼這位以《牧神的午后》轟動法國文壇的詩人,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請吧,斯特凡·馬拉美先生。”
斯特凡·馬拉美微微一笑,站了起來:“我本來只是來找巴舍拉爾聊天的,沒想到看到了這么一場‘大戲’——你剛剛說的‘凌遲’很有意思,雖然它非常可怕。
但是‘老衛(wèi)兵’的靈魂確實在小說里每一個他出現(xiàn)的場景里被人們的言語、神情、態(tài)度,一刀又一刀地割著。上帝啊,這太殘忍了。
它們疊加、累積,最終導向那個在寒冬里、在泥地上,用手‘走’來的身影——先生們,這就是最大的**,一種靜默的、累積性的毀滅。
這種結構的‘平淡’,恰恰是為了匹配生活本身殘酷的‘平庸性’!小說的張力,并非消失,而是內化、彌漫在每一個看似尋常的瞬間!
這不是實驗的失敗,親愛的保羅,而是對‘情節(jié)’本質的一種拓展——捕捉生命在時間流逝中無聲潰敗的韻律!”
斯特凡·馬拉美說到最后,不僅語句越發(fā)像詩歌,聲音也越發(fā)抑揚頓挫,仿佛是在朗誦。
說完以后,他又像是失去的力氣一般,癱回到座椅里,一臉表達欲得到滿足的笑容。
包括萊昂納爾在內的所有人:“……”
讓詩人發(fā)言果然是個錯誤的決定。
加斯東·布瓦謝連忙咳嗽了一下,接著問道:“大家還有其他問題嗎?”
教授們面面相覷,低聲議論起來。
不一會兒,一個少見的、不蓄須的教授提出了自己的問題:“索雷爾先生,你描繪的阿爾卑斯小鎮(zhèn)酒館氛圍非常‘真實’,老衛(wèi)兵的細節(jié)也栩栩如生。
然而,根據(jù)我們的了解,你雖然是阿爾卑斯人,但你父親的工作不會讓你淪落到小酒館當伙計——既然你能通過中學會考來到索邦,相信也沒時間到小酒館里借酒澆愁。
請問,你是如何獲得如此精準、尤其是關于底層勞工的行為細節(jié)的知識?這種‘真實感’從何而來?是道聽途說?還是……豐富的想象力?或是借鑒了某些我們未曾讀過的、更底層作者的觀察?”
萊昂納爾聞言抬頭仔細看了對方一眼,只見這個教授大概五十多歲,肥胖的臉上掛著傲慢的笑容,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輕視。
這個問題才是今晚所有質疑中最尖銳,也是最惡毒的一個,它指向了一個難以自證的方向。
萊昂納爾只在索邦偶爾見過此人,卻沒有上過他的課,于是問了一句:“請問您是?”
胖子昂了昂腦袋:“埃內斯特·勒南,如果你明年還在索邦的話,就會上到我的課了。”
萊昂納爾點點頭,先禮貌地打了個招呼:“早上好,勒南教授,您的問題實在太精彩了!”
埃內斯特·勒南一愣,沒想到萊昂納爾竟然會夸自己。
但萊昂納爾接下來的一句話卻直接讓他紅溫了:“您認為人的見識難以超越出身的局限,就像人的胸懷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得更加寬厚一樣,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