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法國很少有人用全名做自我介紹,就好像萊昂納爾介紹自己的時候只會說“我叫萊昂納爾·索雷爾”,而不是“我叫萊昂納爾·約瑟夫·艾蒂安·索雷爾”。
不過這個姓氏倒引起了萊昂納爾的注意,他有些好奇地問:“你和儒勒·凡爾納先生是……?”
聽到這個問題,這位米歇爾·凡爾納沒有回答,而是不屑地“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不過阿爾貝卻得意洋洋地介紹起來:“米歇爾是凡爾納先生的獨生子,馬上也會成為我們的同學。凡爾納先生覺得我們索邦……”
米歇爾·凡爾納出聲打斷了阿爾貝:“別再說那個鉆進錢眼里去的老混蛋了!我根本不在乎他要我去什么地方!讓我來巴黎,卻只給我300法郎一個月,他就是想讓我餓死在巴黎!”
萊昂納爾:“……”300法郎在巴黎已經能養活一大家子,并且是住在不錯的公寓里,有個布列塔尼省的女仆伺候了。
不過看樣子儒勒·凡爾納先生和他這位獨子關系一般,一個月300法郎對普通人來說是巨款,但對他來說就是九牛一毛。
儒勒·凡爾納是藉由小仲馬的關系,拜入大仲馬的門下做了弟子,并且在這位“師父”的提攜下成功進入文學圈的。
所以他的創作理念完全來自大仲馬——在大仲馬眼里,“什么是歷史?就是給我掛小說的釘子啊!”——而在凡爾納處,則可以總結為“什么是科學?就是給我掛小說的釘子啊!”
不管怎么說,他的寫作是非常成功的,1863年他與著名的出版商「赫澤爾書局」簽訂了一份長達二十年的合約,只要每年向「赫澤爾書局」提供三本書,「赫澤爾書局」則向他提供每個月500法郎的報酬。
而這筆錢隨著儒勒·凡爾納名氣與銷量的日益高漲,也水漲船高,十倍于原合約。
到19世紀70年代,儒勒·凡爾納小說的銷量已經直追恩師大仲馬,成為法國人民最熱愛的小說家之一,當然也是最有錢的作家之一。
看來如何教育子女是古來名人共同的心頭之痛?
萊昂納爾心想你既然不是你爹,那也只是個紈绔二代而已,于是不再追問,而是直接對阿爾貝說:“你們準備好了嗎?”
阿爾貝“嘿嘿”怪笑一聲,一馬當先,領著眾人就走進了狹長的「地獄街」。
「地獄街」最早形成于13世紀,由菲利普·奧古斯特國王時代修筑的防御工事發展而來,歷經多次戰爭、火災,還扛過了1860年代的大規模土地征收,頑強地活到現在。
它也是巴黎少數還以木建筑為主的街道,不少樓棟的外墻都黑漆漆一片,燈光都照不亮,更加增添了壓抑感。
巴黎愛玩鬧的學生多半來過這里滿足自己的“探險欲”,但是這么晚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
一行人前后相銜,像一條發亮的蜈蚣一樣穿行在「地獄街」,不少深夜在此做交易的人看到以后,要么用斗篷遮住自己的身影,要么壓低帽檐、豎起領子。
走進巷子沒多遠,阿爾貝就在一處窗戶下停了下來,他伸手敲了敲玻璃,窗戶很快被打開了,伸出來一只蒼白、干枯的手。
阿爾貝往這只手里塞了10個蘇的硬幣,順便問:“我們想去‘下井’去看看。”
蒼白、干枯的手收了回去,不一會兒遞出來一張紙條,還伴隨著一個沙啞、難辨男女的聲音:“拿著紙條去109號,先慢敲兩下門,隔幾秒再快敲三下。”
得到指示的阿爾貝又領著眾人向前走了幾分鐘,終于看到一個掛著「109」這個數字的窄門。
阿爾貝按照之前的提示敲門,很快窄門上的一個小窗打開了,阿爾貝將紙條遞了進去;又過了大概半分鐘,窄門才真正打開。
一個干瘦、矮小,長得像地精的男人抬頭看了下阿爾貝、萊昂納爾幾人,露出一個猥瑣的笑容:“大學生?”
沒等阿爾貝等人反應,他就側過身:“進來吧,只要不是警察,隨便你們是誰都行。”
萊昂納爾深吸一口氣,跟在阿爾貝等人后面進了窄門。
沒想到里面的空間倒不小,只是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家具,墻壁上點著煤氣燈,雖然亮度一般,但已經不像外面那么陰森恐怖了。
“地精”伸出手:“‘下井’每個人2法郎;需要向導的話,每小時4法郎;‘井口’給你們開放1小時,1小時后沒回來,就要等到下一位客人,或者額外再給每人2法郎;不要向導的話,迷路或者出現任何意外,概不負責。”
阿爾貝回頭看了一眼萊昂納爾,萊昂納爾聳聳肩:“我無所謂,但這2法郎我反正不會掏。”
阿爾貝被噎了一下,只能無語轉回向“地精”,掏出12個法郎遞給對方:“我們不需要向導。”
“地精”接過錢,點點頭,隨即從房間一角拿過一根撬棍,在有缺口的地板邊緣上一撬,一個黑漆漆的洞口就出現了。
“地精”又拖過一架梯子,一邊順著洞口放了下去,一邊交代:“下面只有三條主干地道,無論你們走出多遠,只要沿著最寬的路,就一定能回到這里。
當然,如果遇上點別的什么,那我就沒辦法保證你們能不能回來了……”說完就開始陰惻惻的笑。
阿爾貝被笑得有點發毛,剛想說點什么,只見萊昂納爾已經第一個沿著梯子往下爬,也只能閉上嘴,硬著頭皮跟著往下爬去。
豎井的高度并不高,大概只有5米,很快就來到了底部,這里黑漆漆一片,除了手里的煤氣燈,就沒有一絲光亮。
墓穴內的空氣瞬間攫住了他們。那不是地面上的涼意,而是一種粘稠、冰冷、帶著陳年塵埃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甜腥的死寂。
阿爾貝最后一個腳觸實地,梯子被上方“地精”迅速抽離,最后一絲來自地面的微弱光線被徹底吞噬,如同墓門在他們頭頂轟然關閉。
絕對的黑暗,濃得化不開,像冰冷的油脂糊住了每個人的眼睛和口鼻,只剩下彼此因緊張而粗重的喘息聲在狹窄的豎井底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和孤立無援。
“點亮!快!”阿爾貝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在絕對黑暗中顯得異常突兀。
其他人連忙把手上的煤氣燈湊到一起,高高舉起,這才照亮了周圍的環境——他們站在一條拱頂低矮、僅容兩人勉強并行的隧道入口。構成隧道墻壁和穹頂的,根本不是泥土或磚石,而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的人骨。
大腿骨像劈柴一樣被整齊地碼放成墻基;脛骨、腓骨、臂骨縱橫交錯地填充著空隙;而最令人頭皮炸裂、靈魂戰栗的,是那密密麻麻鑲嵌在骨墻之上,如同地獄壁紙般的顱骨。
成千上萬,無邊無際。
阿爾貝和他的跟班們并不是第一次來地下墓穴,他們中有幾個甚至就是這么被阿爾貝“收服”的。
但在夜里10點、私營豎井、沒有向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眼前的景象,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喉結滾動的聲音此時都顯得異常刺耳。
忽然,米歇爾·凡爾納的聲音響了起來:“那,那個萊昂納爾,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