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恩先生并沒有教職,也不懂什么文學,只是憑借名字里有一個“德”,才能在索邦擔任教務長多年。
只不過貴族不吃香了,他也得看院長的眼色行事——尤其是亨利·帕坦院長十分強勢的情況下。
拿到萊昂納爾小說手稿以后,他就匆匆去了索邦文學院的期刊編輯辦公室。
這時候的索邦大學擔負著三份重要學術期刊的編輯、出版工作,除了每月一份的《文學院通報》外,還有一年一份的《索邦文學院年鑒》,以及季刊《公共教育評論》。
這是索邦維持學術聲譽長久不墮的重要陣地,因此也是人才濟濟。
由拉丁文學者、法蘭西學院院士加斯東·布瓦謝擔任主編,參與審稿的編委還有古典語言學家、希臘語專家埃米爾·埃格爾,著名哲學家、倫理學教授保羅·雅內等人,當然還有伊波利特·泰納。
杜恩來到辦公室的時候,包括加斯東·布瓦謝在內的主要編委都在,他們正在討論3月初出版的《文學院通報》應該刊登哪些作品。
在索邦每年十二期的《文學院通報》里,最引人關注的就是3月號。
因為索邦復活節前最后一個周末舉辦「詩會」的傳統,購買3月號《文學院通報》不僅有學者、大學生以及文學愛好者,還有那些喜歡接到「詩會」邀請、喜歡附庸風雅的貴族、富商。
大家都想看看今年出席「詩會」的索邦青年俊彥們是什么水平,同時也能在「詩會」上有些可以聊的話題。
如果遇到欣賞的年輕人,這些慷慨的藝術資助人們不介意花上幾千法郎為他們出版詩集,或者給索邦捐一筆不菲的資金。
所以3月號的《文學院通報》關注的不僅僅是作品的文學性,還有考慮到讀者的口味,需要進行特別討論;而且通常需要增刊處理,不然無法容下所有人的作品。
看到杜恩進門,加斯東·布瓦謝皺了皺眉頭,他并不喜歡這個出身貴族的學院官僚,但表面的客氣還是必須有的:“早上好,杜恩先生,來編輯部有何貴干呢?”
杜恩是教務長,工作范疇與學院出版的期刊無關,出現在這里確實是第一次。
杜恩在這些教授面前也不敢擺出什么貴族的傲氣,掏出萊昂納爾的稿子,謹小慎微地說:“這是一份要投給學報的小說,希望它能刊登在3月號上。”
幾個編委都笑了起來,保羅·雅內譏誚滿滿地說:“我們辦公室的信箱什么時候掛到了教務室的門口了?好像我并沒有收到通知。”
埃米爾·埃格爾也毫不客氣地出言諷刺:“杜恩先生,您什么時候開始給文學院的學生們上課?我一定申請去旁聽。”
杜恩在學院里混了十幾年,哪里不知道這些教授的刻薄,所以臉色絲毫未改,語氣也依然未變:“實在抱歉,我剛剛沒有說清楚。
是院長,院長希望這份稿子能出現在3月號的《通報》上——當然,如果它的質量實在不行,也請各位給出修改的意見,我會去督促這位同學修改。”
這句話倒讓編委們收起了嘲笑的神情。
他們原以為是教務長杜恩失心瘋了,覺得自己可以干涉校刊的編輯工作,但沒有想到是院長亨利·帕坦教授的意思。
加斯東·布瓦謝到底經驗比較豐富,知道亨利·帕坦不肯親自出面,其中肯定有些蹊蹺,于是讓杜恩把稿子留下,他會和其他人看完再商量。
杜恩向加斯東·布瓦謝欠身致謝,留下稿件就走了。
隨著編輯室的大門被關上,加斯東·布瓦謝也在其他人好奇目光的注視中拿起了眼前的手稿,不自覺地就念出了標題和作者的名字:“《老衛兵》,萊昂納爾·索雷爾,文學院二年級。”
聽到這個名字,其他人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伊波利特·泰納教授卻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原來是他?果然是他!”
“咚”的一聲巨響和泰納教授的激動表現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不知道他的反應為什么這么大。
伊波利特·泰納教授咬牙切齒地道:“亨利之前專門問過我他的情況,我已經申明了我的態度——萊昂納爾·索雷爾是個浮夸的、卑鄙、損人名譽抬高自己的小人!
他的作品絕不能入選《通報》!我們絕不能因為一點小小的贊助,就讓這種人的作品玷污索邦神圣的學術殿堂!”
這下其他編委更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浮夸”“卑鄙”“損人名譽抬高自己”“小人”——這些詞放在一個只有20歲出頭的學生身上合適嗎?
加斯東·布瓦謝連忙安撫這位老同事:“親愛的伊波利特,我們還沒有做決定呢,不用這么激動。”
然后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似乎并沒有聽說過萊昂納爾·索雷爾這個學生的丑聞,在他的印象里,除了貧窮以外,萊昂納爾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索邦學生。
埃米爾·埃格爾好奇地問道:“這個叫做萊昂納爾的學生究竟干了什么?”
伊波利特·泰納傲嬌地把頭一扭,不愿意進行任何進一步的解釋。
倒是保羅·雅內扶著額頭想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地失聲說了一句:“原來是這樣……”
看到其他人都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保羅·雅內訕訕一笑:“我想起了最近在菲涅爾太太家的沙龍上聽到的一則逸聞,似乎就與萊昂納爾有關……”
眼見大家眼里都閃爍著八卦的光芒,保羅·雅內轉頭問伊波利特·泰納:“伊波利特,我可以說嗎?”
伊波利特·泰納知道不解釋的話,無以服眾;但是有些話由自己這個當事人來說,就太不體面了,只能無奈地點點頭。
保羅·雅內這才放心,用一種盡量平靜、客觀、不帶任何戲謔語氣的語調陳述起來:“最近巴黎的沙龍上,都在說索邦有個叫萊昂納爾的學生,頂撞了一位訓斥他的教授……”
加斯東·布瓦謝看看他,又看看泰納,有些疑惑:“只是頂撞嗎?這似乎并沒有太嚴重吧?”
伊波利特·泰納“哼”一聲,保羅·雅內則嘆了口氣,繼續補充了一些“細節”:“……菲涅爾太太說,那位教授忍受不了這種恥辱,跳起來甩了萊昂納爾兩個耳光……”
其他人:“……!?”想不到泰納的脾氣這么暴躁,闊怕!
保羅·雅內的“細節”并沒有補充完:“萊昂納爾則跳起來飛在半空,連踢了那位教授兩腳……”
其他人:“……!!??”想不到泰納的身體這么好,令人羨慕!
保羅·雅內還在補刀:“……學生們都在一旁叫好。后來那位老教授還因此請了一星期假……”
伊波利特·泰納終于受不了同事異樣的目光了,怒吼起來:“我請假是感冒了!感冒了!感冒了!萊昂納爾這個混賬,那天明明是他遲到!
他這是報復!是造謠!絕不能讓他這種人登上《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