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納爾不敢猶豫,開始在這棟大樓里尋找起任何可能查詢到「埃米爾」此人信息的辦公室。
「翻譯部」「保險事務部」「航運路線與地圖部」「出口部」「采購部」「海關事務部」……
這些都是開門辦公的大部門,萊昂納爾倒是見識到了不少有趣的新鮮玩意。
比如在「采購部」的大辦公桌上,一個留著小胡子的男子將一顆透明的玻璃球插到一個黑色箱子的上方,然后拉動箱子上的手閘。
只聽“滋滋”一聲,玻璃球就亮了起來,發出耀眼的、熾白色的光芒,比墻上的煤氣燈也不遑多讓。
“哇!”辦公室里一片驚嘆之聲。
“這叫做‘電燈’!”小胡子得意洋洋地開始解說,“它利用電流為人類帶來光明,沒有難聞的氣味,也不會產生嗆鼻的煙霧,更不需要每天為它加煤氣……”
話還沒有說完,只見“電燈”的亮度驟然變亮了幾個度,又閃爍了兩下,最終發出一聲“哀鳴”后,陡然熄滅。
“不需要每天加煤氣,但需要每天換一顆……”一個職員打趣道。
其他人都笑了起來,辦公室里充滿著快活的空氣!
小胡子絲毫不覺得尷尬,反而更加賣力地推銷:“這是電流不穩定的緣故……在約瑟夫·斯旺教授的倫敦實驗室里,它已經可以穩定發光上百個小時,相信這個數字很快就會翻倍……”
(約瑟夫·斯旺是早期電燈的發明人之一,后來和愛迪生成立過合資公司)
萊昂納爾忍住喊出“不是電流,不是電流;是抽真空,是抽真空!”的沖動,繼續往前走。
而在經過「銷售部」時,則有個男人在推著一輛奇怪的雙輪車喋喋不休:“相信我,英國佬給這輛‘自行車’裝上了鏈條和鏈輪,騎起來輕便又省力。
郵遞員們現在騎的‘自行車’笨重得像一頭快死的老馬,政府很快就會更換……只要「奧爾比」搶先采購一批……”
「銷售部」的職員則很猶豫:“太貴了、太貴了,加了兩個裝置你就要賣600法郎?政府不會同意配發的……”
萊昂納爾又把喊出“還少個橡膠輪胎!還少個橡膠輪胎!”的沖動給忍了下來。
他忽然有種感覺,1879年的法國雖然距離自己熟悉的年代足足有150年的時間跨度;但是某種程度上說,距離他熟悉的“現代生活”,只差“臨門一腳”了……
現代意義上的“電燈”也好,“自行車”也罷,其實都是英國人的發明。
但是要想讓整個歐洲,乃至美洲、亞洲市場也接受這些新鮮玩意,那么它能否先在法國、在巴黎流行起來,是一個重要的前提條件。
如果說這個時代,倫敦是世界的“創造之都”,那么巴黎就是世界的“消費之都”。
每個發明家和冒險者,都渴望讓那些精致、虛榮、熱愛享受的巴黎人率先用上自己賣的新玩意……
正想著,「殖民地通信辦公室」的標牌出現在他面前,想到「埃米爾」吹噓自己在圭亞那有一片農場,又忽悠家里投資挖掘巴拿馬運河,那說明他的“業務”主要是在海外?
萊昂納爾整理了一下衣服,又用手抹了下頭發,沉住氣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小辦公室,只擺著一張桌子,桌子后的三面墻都豎著又高又寬的立柜,立柜上是一個又一個的小格子,每個小格子都釘著黃銅銘牌。
桌子后坐著一位年輕的姑娘,大概20多歲,一頭黑色長發盤成低髻,被棕色的發網與銀發夾固定得堅如磐石;身穿著一件熨得發硬的灰藍色束腰上衣,袖口被洗得泛白;扣子從喉嚨扣至胸口,比邊境的防線還要嚴密。
她抬起頭,看到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就用一種毫無波瀾的語氣問:“下午好!”
萊昂納爾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下午好——我想問問寄一封信給「埃米爾」先生……”
姑娘的回答依舊平如湖水:“「埃米爾」先生?我們公司有很多「埃米爾」先生,你找的是哪一個?”
「埃米爾」在法國屬于常見人名,萊昂納爾又確實不知道他的姓氏和中間名,只能利用家書中的信息盡量敷衍一下對方:“是之前在美洲……南美分公司當經理的埃米爾,最近他可能去了阿爾卑斯省……”
姑娘顯然對他的吞吐猶豫產生了疑惑:“他沒有給你名片嗎?”作為法國最大的貿易公司之一的總部,這棟大樓每天運營的財富超過百萬法郎,所以不少混子就在這里鉆營,她已經見怪不怪。
只見她警覺地側過身,手也放在了呼叫鈴的按鈕上。
萊昂納爾暗吸一口氣,又仔細打量了下眼前的姑娘,發現她外套左肩的針腳線略顯歪斜,顯然是自己或者母親縫的。
這個時代,能識文斷字的女性出來“拋頭露面”,還是十分稀有的現象。
她們通常是出身于中產家庭,要么在父親的教導下識字,要么曾經就讀于修女學校,因為家庭經濟情況不佳,或者需要為自己攢嫁妝,才會選擇出來工作。
不過這個群體的大部分人會選擇做富商、貴族的家庭教師,到這種人來人往的場所工作更是罕見。
畢竟這個時代對女性的普遍期待仍是“賢妻良母”,《拿破侖法典》(即《民法典》)更賦予丈夫對妻子的絕對法律權威。
萊昂納爾把心一橫,收起自己的社交笑容,用真誠的語氣說道:“我叫萊昂納爾,萊昂納爾·索雷爾,阿爾卑斯人,現在是索邦學院的學生。”
聽到萊昂納爾這么說,姑娘稍稍放松了警惕:“那你要做什么?”
萊昂納爾盡量溫柔、略帶悲傷地看著她的眼睛:“其實,我是為了自己在阿爾卑斯的家人而來。”
緊接著,他把「埃米爾」、家里的情況和自己的擔憂全盤托出,最后認真地說:“抱歉,我剛剛確實撒了謊……但是我是為了我的家人,為了我整日抄寫已經快瞎了的父親,為了我每天勞作已經駝了背的母親;
還有我的姐姐,我可憐的姐姐伊凡娜,她是如此渴望愛情,以至被沖昏了頭腦……”
說到這里,他敏銳地發現姑娘的眼睛里已經有水光在蕩漾了,連忙補充道:“我不想從「奧爾比」這里獲取任何利益,我只想我遠在阿爾卑斯的家人能平平安安……
而且,如果這位「埃米爾」真的是騙子,那也是玷污「奧爾比」的聲譽,您說是嗎?”
姑娘聽完萊昂納爾的解釋,只思索了片刻,就低聲對他說:“現在人太多了……等下班后,你在「塞納落日」咖啡廳等我。”
萊昂納爾知趣地點點頭,并沒有再追問,而是又笑了起來:“我替我的家人感謝您的善良——噢,對了,以前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很美嗎?就像日內瓦的湖水……”
姑娘的臉一下就紅了,低下頭訥訥地說:“……是有人這么說過,你怎么知道的?”
萊昂納爾沒有回答,而是問:“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姑娘抬起頭,漂亮的棕色眼眸閃閃發亮:“我叫蘇菲,蘇菲·德納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