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片鏡片里閃過個小小的身影。林婉卿猛地?fù)溥^去,看見鏡中是別墅的后院,囡囡正蹲在井邊,手里拿著塊麥芽糖,對著井口說話。“弟弟你快出來呀,娘給我們帶了新玩意兒……”
“囡囡!” 林婉卿沖出閣樓,飄向后院。月光下,井邊果然有個小小的身影,紅頭繩在風(fēng)里飄動。她剛要伸手,那身影卻突然掉進水井,發(fā)出 “撲通” 一聲悶響。
“囡囡!” 林婉卿尖叫著撲到井邊,看見井水泛著漣漪,水面上漂浮著半塊麥芽糖。她毫不猶豫地跳進井里,冰冷的水瞬間包裹了她,卻沒帶來絲毫寒意,反而有種久違的溫暖。
在井底,她看見囡囡和阿元并排躺在水里,眼睛閉著,嘴角卻帶著笑。林婉卿伸出手,這一次,她終于觸到了他們溫?zé)岬哪橆a。
“娘來了……” 她把兩個孩子摟在懷里,淚水滴在他們臉上,“我們回家了……”
水面上,月光碎成一片銀輝,像是誰撒下的一把珍珠。別墅里,那首《丟手絹》的歌謠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回蕩,卻不再帶著寒意,只剩下無盡的溫柔,隨著水波,慢慢擴散開來,直到融入那片皎潔的月色里。
井底的水溫漸漸升高,林婉卿懷里的孩子卻越來越冷。她低頭去看,懷里的囡囡和阿元正在慢慢變得透明,像是要融進水里。“別走!” 她死死摟住他們,指甲幾乎要掐進虛幻的皮肉里,“娘還沒好好看看你們,娘還有好多話要跟你們說……”
囡囡的紅頭繩突然散開,飄在水面上,像一條掙扎的血蛇。林婉卿伸手去抓,指尖卻穿過那抹鮮紅。恍惚間,她看見紅頭繩纏上了張老太的手腕,那老太婆正用剪刀剪斷囡囡的頭發(fā),嘴里念叨著 “斷了這孽緣,老爺才能安寧”。那年囡囡剛滿五歲,頭發(fā)剛及腰,是她親手為女兒梳的雙丫髻,每天早上都要纏上新買的紅頭繩。
“我的囡囡最愛漂亮了……” 林婉卿的聲音碎成一片,懷里的孩子徹底消散了。井水突然變得滾燙,像是煮沸的油鍋,她的旗袍下擺開始冒煙,卻感覺不到絲毫灼痛。三十年前那場大火的記憶猛地竄出來,燒得她五臟六腑都在疼。
那天她在戲園唱壓軸戲,后臺突然有人來報 “家里走水了”。她披頭散發(fā)地跑回別墅,看見柴房的方向火光沖天,張老太站在院門口,手里拄著拐杖,面無表情地看著火焰吞噬一切。“阿元還在里面!” 她想沖進去,卻被管家死死按住,“太太說了,那是天意,燒干凈了才好。”
火舌舔舐著窗欞的聲音,混雜著阿元微弱的哭喊聲,成了她這輩子最恐怖的夢魘。此刻井底的水仿佛變成了當(dāng)年的火焰,灼燒著她的魂魄,那些被烈火吞噬的記憶碎片,突然變得清晰無比 —— 阿元那件月白小褂上的梅花刺繡,在火里蜷成了焦黑的蝴蝶;囡囡跑來找她時掉落的虎頭鞋,鞋底的 “長命百歲” 被燒得只剩個 “死” 字。
“啊 ——!” 林婉卿猛地從水里竄出來,沖破井口時帶起漫天水花。月光下,她的旗袍已經(jīng)變得焦黑,發(fā)梢冒著青煙,可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死死盯著別墅二樓的方向。那里有扇窗戶亮著燈,昏黃的光暈里,映出個佝僂的身影,正坐在梳妝臺前梳頭。
“死老太婆!” 她飄過去的速度快得像道閃電,穿過窗戶時撞碎了玻璃,碎片在她身上割出無數(shù)道透明的傷口。梳妝臺前的銅鏡里,張老太的臉正一點點變得清晰 —— 皺紋里嵌著黑泥,嘴唇癟成個黑洞,手里攥著的桃木簪,簪頭的并蒂蓮沾著暗紅的污漬。
“你把我的孩子藏哪了?” 林婉卿的聲音像是用砂紙磨過的鐵片,刺耳又沙啞。張老太卻像沒聽見似的,慢悠悠地用簪子挽住灰白的發(fā)髻,鏡中的人影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滿口黑黃的牙齒。
銅鏡突然炸裂,碎片濺到墻上,拼出幅詭異的畫面:張老太正把個小小的布偶扔進火盆,布偶穿著紅襖,扎著雙丫髻,正是囡囡的模樣。“燒了這替身,就能斷了她跟你的孽緣。” 老太的聲音從碎片里鉆出來,帶著令人作嘔的得意。
林婉卿突然想起囡囡失蹤前那天,曾纏著她要做個布偶。“娘,王裁縫家的小女兒有個布偶,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女兒拽著她的衣角撒嬌,小臉上滿是期待,“我也要個跟我一樣的,這樣娘唱戲的時候,布偶就能陪著我了。”
她連夜用自己的戲服邊角料做了個布偶,紅襖綠裙,還縫上了小小的紅頭繩。囡囡抱著布偶笑了整整一晚,睡覺時都要放在枕邊。可現(xiàn)在,那布偶卻成了替死鬼,在火盆里蜷成了焦黑的一團。
“我殺了你!” 林婉卿撲向鏡中的人影,卻穿過了碎片,撞在墻上。墻壁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簌簌落下的石灰里,混著幾根灰白的頭發(fā) —— 那是張老太的頭發(fā),當(dāng)年她被按在地上毆打時,曾死死揪住這頭發(fā)不放。
梳妝臺上的胭脂盒突然自己打開,里面的胭脂膏已經(jīng)干成了硬塊,卻散發(fā)出濃郁的血腥味。林婉卿的目光落在胭脂盒旁的銀簪上,那是她當(dāng)年的嫁妝,被張老太搶走后,就一直放在這里。簪頭的珍珠缺了個角,那是囡囡小時候不小心摔的,女兒當(dāng)時嚇得哭了好久,她抱著女兒說 “沒關(guān)系,珍珠不疼”。
“囡囡不怕,娘在呢……” 她拿起銀簪,指尖撫過缺角的地方,突然發(fā)現(xiàn)簪身上刻著個極小的 “婉” 字。這是當(dāng)年那個溫潤如玉的男人親手為她刻的,他說 “婉卿,等我回來,就用這簪子娶你過門”。可他走后,只留下一封被張老太撕碎的信,和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
“你毀了我的一切……” 林婉卿捏著銀簪,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整座別墅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地板裂開無數(shù)道縫隙,從里面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像是在流血。二樓傳來木板斷裂的聲音,接著是重物落地的悶響,像是有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她飄到樓梯口時,看見個小小的身影正從樓梯上滾下來,紅襖綠裙,正是囡囡。孩子的哭聲撕心裂肺,額頭上滲著血珠,染紅了半邊小臉。“囡囡!” 林婉卿沖過去想接住她,可女兒卻穿過她的身體,重重摔在地上,哭聲戛然而止。
樓梯上,張老太正拄著拐杖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在囡囡滾過的血跡上。“小賤種,敢跟我頂嘴,摔死你才好!” 老太啐了一口,拐杖在地上戳出個小坑,“跟你那個戲子娘一樣,都是喪門星!”
林婉卿的眼前陣陣發(fā)黑。她想起來了,那天囡囡聽見張老太說她娘 “是沒人要的破鞋”,就鼓起勇氣反駁 “我娘是最好的人”。結(jié)果被張老太從樓梯上推了下來,額頭上縫了五針,留下個月牙形的疤痕。囡囡總說那疤痕丑,她就用胭脂給女兒遮住,說 “我們囡囡永遠(yuǎn)是最美的”。
“我的月牙兒……” 她伸手去摸地上的血跡,指尖卻沾起片干枯的花瓣。那是囡囡最喜歡的海棠花,她總愛在發(fā)間插一朵,說 “娘唱戲時戴鳳冠,我戴海棠花,我們一樣好看”。可現(xiàn)在這花瓣上,卻沾著半片指甲蓋大小的皮肉,帶著淡淡的粉色。
別墅里突然飄起海棠花香,濃郁得讓人窒息。林婉卿看見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月光涌進來,在地板上積成銀色的水潭。水潭里浮出無數(shù)個小小的腳印,有大有小,像是囡囡和阿元在跳舞。他們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清脆得像風(fēng)鈴,卻帶著種說不出的詭異。
“丟啊丟啊丟手絹……” 林婉卿跟著哼唱起來,聲音里帶著哭腔,“快點快點抓住他……” 她跟著腳印飄到客廳,看見八仙桌上擺著個破碗,碗里盛著半碗渾濁的液體,上面漂浮著幾粒米飯。這是阿元最后一頓飯 —— 那天他發(fā)著高燒,張老太只給了他半碗餿掉的米湯,說 “喝不死就活著,死了就埋了”。
碗旁邊放著個生銹的長命鎖,鎖身上刻著的 “元” 字已經(jīng)模糊不清。這是她用三個月的戲份錢給阿元求的,算命的說阿元命里帶煞,需要長命鎖壓著。可那天她從戲園回來,卻看見長命鎖被扔在泥地里,上面還沾著狗屎。阿元抱著她的腿哭,說 “奶奶說我是掃把星,不配戴這個”。
“我的阿元不是掃把星……” 林婉卿撿起長命鎖,鎖芯里掉出半張泛黃的紙條。上面是阿元歪歪扭扭的字跡:“娘,我會好好吃藥,等我好了,就保護你和姐姐。” 這是阿元燒得最厲害的時候,用燒得通紅的小手寫下的,當(dāng)時他連筆都握不穩(wěn)。
淚水從林婉卿的眼眶里滾落,滴在長命鎖上,發(fā)出 “叮” 的輕響。這聲音像是個開關(guān),整座別墅突然安靜下來,所有的笑聲和腳印都消失了,只剩下墻上掛著的那面破鑼,在風(fēng)里發(fā)出嗚嗚的哀鳴。
那是戲班的鑼,每次開戲前都要敲三下。阿元總愛偷偷去敲,說 “等我長大了,就當(dāng)娘的敲鑼人,娘唱到哪,我就敲到哪”。可現(xiàn)在這鑼面上,卻沾著暗紅色的血跡,像是誰的腦漿濺在了上面。
記憶的閘門再次被撞開。那天她在戲園唱到一半,突然看見管家慌慌張張地跑來,說阿元出事了。她趕回別墅時,看見阿元躺在柴房的地上,頭破血流,長命鎖碎成了兩半。張老太站在旁邊,手里的拐杖還在滴著血,說 “這孽種偷了我的銀鐲子,打死也是活該”。
后來她才知道,阿元只是想拿鐲子去當(dāng)了給她買藥 —— 那天她咳得厲害,戲班老板說再不好好治就要辭退她。小小的阿元記在心里,竟想做出這種傻事。
“我的傻兒子……” 林婉卿抱著破碎的長命鎖,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別墅的墻壁在她身后一點點融化,露出里面的磚石和泥土,像是被剝開的腐爛皮肉。月光透過墻洞照進來,在地上拼出個模糊的輪廓,像是口棺材。
棺材里躺著個小小的身影,穿著焦黑的衣服,懷里抱著個燒焦的布偶。林婉卿飄過去,看見那是囡囡 —— 她的女兒,在那場大火里,抱著她做的布偶,活活被燒死了。而張老太就站在棺材旁,冷漠地看著下人釘上棺蓋,說 “燒干凈了好,省得看著心煩”。
“囡囡……” 林婉卿想掀開棺蓋,手指卻穿過了木頭。棺蓋突然自己打開,里面的尸體化作無數(shù)只蝴蝶,紅的綠的,撲向她的臉。每只蝴蝶翅膀上,都印著囡囡的笑臉,笑得那么甜,卻帶著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娘,你來陪我們呀……” 蝴蝶們的聲音合在一起,像是無數(shù)個囡囡在呼喚。林婉卿的身體開始變得輕飄飄的,她感覺自己正在被這些蝴蝶帶走,飛向某個未知的地方。可她還有未完成的事,她還沒讓那個老太婆付出代價。
“死老太婆!你給我出來!” 她猛地掙脫蝴蝶的包圍,聲音凄厲得讓整座別墅都在顫抖。墻壁上的磚石簌簌落下,露出里面藏著的東西 —— 那是具干癟的尸體,穿著黑綢衫,手里還攥著那枚桃木簪,正是張老太!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臨死前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東西,嘴角卻帶著絲詭異的微笑。
“你也有今天!” 林婉卿飄到尸體面前,看著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突然覺得無比諷刺。這個折磨了她們母子三人一輩子的老太婆,最終竟死在了這座別墅里,死在了她最寶貝的紅木床上。
她想起有人說過,張老太是在一個雷雨夜被嚇?biāo)赖摹D翘焱砩希瑒e墅里總傳來孩子的哭聲和女人的唱戲聲,老太被嚇得躲在被窩里,第二天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沒了氣,手里還死死攥著那枚桃木簪。
“是我的孩子們來找你報仇了,對不對?” 林婉卿的聲音里帶著種扭曲的快意,她看著尸體的手指一根根變彎,像是在臨死前掙扎。突然,她發(fā)現(xiàn)老太的指甲縫里,嵌著幾根暗紅的絲線 —— 那是她旗袍上的絲線,當(dāng)年被老太撕扯時留下的。
“你到死都想著害我們……” 林婉卿的身影越來越透明,她知道自己快要消失了。那些積壓了三十年的怨恨和思念,正在慢慢散去,像被風(fēng)吹走的煙。
“丟啊丟啊丟手絹……” 她最后一次哼唱起來,聲音輕得像羽毛,“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月光突然變得無比明亮,照亮了別墅的每個角落。在那片光明里,她看見囡囡和阿元正朝她跑來,囡囡的紅頭繩在風(fēng)里飄動,阿元手里拿著那枚修好的長命鎖。他們的臉上沒有傷痕,沒有恐懼,只有純凈的笑容,像兩朵盛開的海棠花。
“娘!” 他們向她伸出手,小小的手掌溫暖而真實。
林婉卿笑了,這是她三十年來第一個真正的笑容。她伸出手,這一次,她終于握住了那兩只等待了太久的小手。
別墅外的天開始亮了,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洞照進來,落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映出三個相擁的影子。那首《丟手絹》的歌謠,還在空蕩的別墅里輕輕回蕩,帶著無盡的溫柔,直到被清晨的風(fēng)吹散,再也聽不到一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