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碎石路發出刺耳的聲響,我握緊方向盤,后視鏡里蜿蜒的山路像條灰蛇,正一點點吞噬著身后的天光。導航顯示距離最近的鎮子還有七十公里,手機信號格早在半小時前就變成了空白。當那座荒村突然撞進視野時,夕陽正好墜落在斷壁殘垣間,給破敗的瓦片鍍上一層詭異的血色。
剎車聲撕裂死寂,我盯著擋風玻璃外歪斜的木牌。褪色的紅漆剝落大半,勉強辨認出 “青塘村” 三個字。三十年前那場震驚全省的礦難新聞突然在腦海中炸開,冷汗順著脊椎滑進褲腰。我下意識摸向副駕駛座上的牛皮紙袋,里面的老照片邊角已經發脆 —— 那是父親臨終前交給我的遺物,泛黃的合影里,六個礦工站在村口老槐樹下,笑得燦爛。
車門推開的瞬間,腐葉在腳下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我數著照片里的房屋,第四棟青磚房的門半掩著,蛛網在門框上織出銀白色的簾幕。記憶突然翻涌,父親總在醉酒后喃喃自語:“當年要是再快十分鐘……”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時,我沒注意到門檻上的黑手印,直到霉味混著鐵銹味撲面而來,才發現堂屋中央擺著口銹跡斑斑的鐵箱。
鐵箱表面刻著古怪的符號,像是某種圖騰。我蹲下身,指尖剛觸到冰涼的箱蓋,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鐘響。那聲音不像是寺廟的銅鐘,倒像是用破臉盆敲出來的,沙啞又沉悶,在空蕩蕩的村落里激起陣陣回音。我猛地抬頭,透過斑駁的窗紙,看見西山上空飄著團灰霧,像極了老照片里那場奪走三十七條人命的礦難現場騰起的煙塵。
鐵箱 “咔嗒” 一聲彈開,里面躺著本賬本和半枚銅哨。賬本紙張脆得一碰就掉渣,字跡卻清晰得瘆人。1993 年 7 月 15 日那頁用紅筆圈著,下面寫著 “第六批童工已到”。我渾身發冷,父親他們當年參與的根本不是正常采礦,而是…… 銅哨突然從掌心滑落,在箱底撞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音像是觸發了某個機關,隔壁房間傳來拖沓的腳步聲,像是有人穿著濕透的鞋子在泥地里行走。
“誰?” 我的聲音在發抖。腳步聲戛然而止,緊接著是孩童的笑聲,稚嫩卻透著說不出的陰森。我抓起手機照明,光束掃過墻面的瞬間,瞳孔猛地收縮 —— 白灰剝落的墻面上,畫著無數張扭曲的小臉,他們都睜著空洞的眼睛,嘴角卻咧到耳根,手里還牽著根黑色的繩索,繩索的另一端消失在墻皮剝落的裂縫里。
后退時我撞到八仙桌,供臺上的瓷碗應聲而碎。碗底沾著暗紅的污漬,湊近聞有股腥甜。就在這時,院外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有人在撥開雜草。我屏住呼吸,看見月光下晃動的人影 —— 那是個穿著破舊校服的小女孩,濕漉漉的長發遮住大半張臉,赤腳踩過滿地瓦礫,每一步都留下深色的水痕。
“叔叔,你看見我的銅哨了嗎?” 她的聲音像是含著水,抬起的臉上布滿青紫的淤痕。我想起鐵箱里的半枚銅哨,喉嚨發緊說不出話。小女孩突然咯咯笑起來,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冰涼的觸感讓我渾身血液凝固。“找到了呢。” 她另一只手不知何時握住了銅哨,殘缺的哨身正好和她掌心的豁口嚴絲合縫。
遠處的鐘聲再次響起,這次夾雜著鐵鏈拖拽的嘩啦聲。小女孩松開手,倒退著融入黑暗,臨走前說了句讓我毛骨悚然的話:“該還債了。” 我跌坐在地,目光掃過賬本上的日期 —— 今天,正好是 1993 年礦難發生的三十周年祭日。
當第七聲鐘響傳來時,整個村子都籠罩在濃霧里。我聽見巷道深處傳來此起彼伏的腳步聲,像是有無數人正從地底爬出。手機燈光突然劇烈閃爍,在明滅之間,我看見無數蒼白的小手從墻縫里伸出,每只手上都纏著黑色的繩索。銅哨突然發出尖銳的鳴響,聲音里夾雜著孩童的哭喊和大人的咒罵,那些聲音像是直接鉆進了我的大腦,太陽穴突突直跳。
“當年你們把我們鎖在礦洞里,說會回來接我們!” 小女孩的聲音變得凄厲,濃霧中浮現出無數虛影,都是穿著破舊工服的孩子。他們七竅流血,身上布滿鞭痕和礦車碾壓的痕跡。我終于明白父親臨終前的愧疚從何而來,那些所謂的 “童工”,根本是被拐賣來的孩子,而那場 “礦難”,不過是為了掩蓋罪行制造的假象。
鐵鏈聲越來越近,我看見濃霧中緩緩走出六個身影。他們穿著褪色的工裝,胸口別著工牌,正是照片里和父親合影的人。但他們的面容扭曲腐爛,眼眶里爬滿蛆蟲,其中一個張開只剩半邊的嘴,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二娃,你終于來替我們了……” 我這才想起,父親在家排行老二,而我小名叫二娃。
銅哨的鳴響達到頂峰,我感覺有什么東西正在吞噬我的意識。恍惚間,我看見父親年輕的臉出現在霧中,他跪在地上,面前是痛哭的孩子和憤怒的村民。原來當年他參與了拐賣,卻在最后良心發現,試圖放走孩子們,卻被其他人殺害滅口。那座坍塌的礦洞,埋著的不僅是無辜的孩子,還有父親的尸體。
“對不起……” 我對著虛空說出這句話時,濃霧突然消散。晨光刺破云層,灑在破敗的村落里。鐵箱消失不見,賬本和銅哨也化為灰燼。手機突然響起,是母親打來的,聲音里帶著哭腔:“你爸的墓昨晚被挖開了,棺材里…… 是空的。”
回程的路上,后視鏡里的荒村越來越小,卻始終籠罩在一層灰霧中。車載廣播突然插播新聞,說青塘村遺址今早發現大量兒童骸骨,初步判斷死亡時間超過三十年。我握緊方向盤,副駕駛座上不知何時多了半枚銅哨,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此后的每個雨夜,我都會聽見遠處傳來鐘聲,還有孩童的笑聲在耳邊回蕩:“叔叔,該還債了……”
后視鏡里的青塘村越來越小,可那枚銅哨在掌心烙下的冰涼觸感卻愈發清晰。車剛駛上盤山公路,雨點便噼里啪啦砸在擋風玻璃上,雨刮器徒勞地左右搖擺,卻怎么也刮不去玻璃上突然浮現的指印 —— 那些小小的、帶著淤泥的指印,正從邊緣一點點向中心蔓延。
“砰!” 一聲悶響從車頂傳來,像是有人跳了上來。我猛地踩下剎車,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劃出半米長的黑痕。抬頭望向車內后視鏡,車頂的絨布凹陷出一個人形輪廓,正緩緩蠕動著。冷汗瞬間浸透襯衫,我抓起副駕駛座上的扳手,手指卻抖得幾乎握不住。
雨勢漸大,模糊了車窗外的景象。車頂的響動突然消失,轉而變成指甲刮擦玻璃的聲音。那聲音從后窗傳來,尖銳又執著,仿佛有什么東西正迫不及待地想鉆進來。我不敢回頭,死死盯著前方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路面,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出那些七竅流血的孩童身影。
就在這時,車載電臺突然發出一陣刺耳的電流聲,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青塘村…… 不能去…… 礦洞…… 會吃人……” 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滋滋的電流聲在車廂里回蕩。我心中一緊,這個聲音莫名地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聽過。
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掉頭回去。那個蒼老的聲音像是一道命令,驅使著我重新駛向青塘村。當車再次停在村口時,雨已經小了很多,霧氣卻更濃了,整個村子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仿佛一個巨大的迷宮。
我握著扳手,小心翼翼地走下車。霧氣中,隱約能看到一些影影綽綽的輪廓,像是有人在走動。我屏住呼吸,仔細分辨著聲音的來源。突然,一陣微弱的歌聲飄了過來,那歌聲稚嫩又詭異,像是一群孩子在哼唱著什么。
“青塘村,黑黝黝,礦洞里,小鬼游。白天睡,晚上走,抓個生人當朋友……”
歌聲越來越近,我順著聲音的方向走去,來到了村子中央的那棵老槐樹下。霧氣中,十幾個孩子的身影圍著槐樹轉圈,他們穿著破舊的衣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機械地唱著那首詭異的童謠。
我看得目瞪口呆,手中的扳手 “哐當” 一聲掉在地上。孩子們聽到聲音,齊刷刷地轉過頭來,他們的眼睛黑洞洞的,沒有一絲神采。我嚇得連連后退,轉身就想逃跑,可腳下像是被什么東西纏住了,動彈不得。
低頭一看,只見無數根黑色的藤蔓從地下鉆了出來,緊緊地纏繞著我的腳踝。那些藤蔓上長滿了細小的倒刺,刺得我生疼。我拼命地掙扎著,可藤蔓卻越纏越緊,仿佛要把我的骨頭勒斷。
“叔叔,你為什么要跑啊?” 一個小女孩走到我面前,正是之前在青磚房里遇到的那個。她的臉上依然布滿了青紫的淤痕,眼神卻變得更加陰森。“我們只是想找個人陪我們玩而已。”
“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我驚恐地喊道,聲音因為害怕而變得嘶啞。
小女孩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指了指老槐樹的樹干。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樹干上刻著許多奇怪的符號,和鐵箱上的那些符號一模一樣。這些符號排列整齊,像是一段文字,又像是一幅地圖。
“這些符號是什么意思?” 我忍不住問道。
小女孩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村子里回蕩,讓人不寒而栗。“這是我們的家,也是你們的墳墓。” 她說完,轉身回到了孩子們中間。孩子們繼續唱著童謠,圍著老槐樹轉得越來越快,霧氣也隨之變得越來越濃。
我感覺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藤蔓勒得我喘不過氣來。就在我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口袋里的那半枚銅哨突然發出一陣耀眼的光芒。光芒穿透霧氣,照在老槐樹的樹干上,那些符號竟然開始發光,組成了一幅完整的地圖。
地圖上標記著一個位置,就在村子西邊的那座山上。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半枚銅哨還有這樣的作用。光芒消失后,纏繞在我腳踝上的藤蔓也隨之消失了。我撿起地上的扳手,顧不得多想,朝著西邊的山跑去。
山上的路更加崎嶇難行,到處都是荊棘和亂石。我按照地圖的指引,在一片茂密的樹林里找到了一個隱蔽的山洞。山洞入口被藤蔓遮掩著,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我撥開藤蔓,走進山洞。
山洞里漆黑一片,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亮了前方的路。走了大約十幾米,山洞突然變得開闊起來,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
地下空間的中央有一個石臺,石臺上放著一個盒子。我走到石臺前,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里面竟然放著另一半銅哨。我拿起那半枚銅哨,和我口袋里的那半枚拼在一起,剛好組成了一枚完整的銅哨。
就在銅哨拼合的瞬間,整個地下空間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石壁上的火把突然亮了起來,照亮了周圍的景象。我驚訝地發現,石壁上刻滿了壁畫,壁畫上描繪著青塘村的歷史。
原來,青塘村在很久以前是一個繁榮的村莊,村民們靠采礦為生。可是有一天,礦洞里突然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生物,它們吞噬了許多村民。為了保護村莊,村民們請來了一位道士,道士用咒語封印了礦洞,并留下了一枚銅哨,說只要銅哨合二為一,封印就會解除。
可后來,一些貪婪的村民為了開采更多的礦石,竟然打開了封印,釋放了那些奇怪的生物。結果,整個村莊都被毀滅了,那些村民也變成了鬼魂,永遠地被困在了這里。而我的父親,就是那些貪婪的村民之一。
看到這里,我心中的愧疚感越來越強烈。原來父親不僅參與了拐賣兒童,還犯下了這樣的罪行。我拿起銅哨,不知道該怎么辦。如果吹響銅哨,解除封印,那些奇怪的生物可能會再次危害人間;可如果不吹響銅哨,這些鬼魂就永遠無法得到解脫。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那個小女孩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叔叔,吹響銅哨吧,我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日子。” 她說。
我看著小女孩那雙渴望的眼睛,又看了看石壁上的壁畫,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我把銅哨放在嘴邊,用力吹響。
銅哨發出一陣悠揚而又詭異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地下空間。隨著聲音的響起,石壁上的封印開始松動,那些奇怪的生物從礦洞里鉆了出來,它們發出刺耳的尖叫,朝著我撲來。
我嚇得轉身就跑,可那些生物的速度太快了,很快就追上了我。就在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那些鬼魂突然出現了,它們擋在了我的面前,和那些奇怪的生物展開了激烈的搏斗。
我趁機跑出山洞,回到了地面上。當我回頭看時,山洞已經塌了,那些鬼魂和奇怪的生物都被埋在了下面。
陽光灑在我的身上,我感覺一陣輕松。我知道,青塘村的秘密終于被揭開了,那些鬼魂也終于得到了解脫。而我,也終于可以放下心中的愧疚,開始新的生活。
可是,當我準備離開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腳下多了一個黑色的印記,那個印記和老槐樹上的符號一模一樣。我心中一驚,難道這一切還沒有結束嗎?
我抬頭望向青塘村的方向,只見那里又升起了一股濃濃的霧氣,霧氣中隱約傳來了孩子們的笑聲。我知道,我可能永遠也無法擺脫這個地方了。